好比精美圆靶的黑色钟表上,时针瞄准“9”。 乔曦晴来到名为“YS”的酒吧,躲开激情喧闹的前厅,通过侧门的电梯上升到三楼,纤细食指慢慢敲着房门密码。 泛着淡蓝色光芒的密码锁屏幕显示出“Right”一词——门开了。 她把包包和花丢到一边,先去浴室洗了澡。 秦湘还有事要处理,宁彦馨也在一楼忙着管理,空荡荡的三楼只有她一个人。 躺在光滑又坚硬的白瓷浴缸中,温度适宜的热水吞没双肩以下的身躯,疲惫渐渐得到舒缓。 这一年以来,乔曦晴在上海的时间都留在好友宁彦馨的酒吧,得闲时也会帮忙一同管理。 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喜欢酒吧这种氛围狂热的地方。然而在与宁彦馨相识之后,她摒弃了自己对“酒吧”的那一丝偏见与排斥。 YS酒吧一共三层楼,一楼是经营区域,二楼是员工宿舍,三楼是宁彦馨的办公区和一些专供内部人员享用的休闲娱乐套间,比如KTV、健身房之类的,还有宁彦馨为她和自己准备的高级套房。 宁彦馨是标准的豪门千金,二十九岁,家中还有两个弟弟。家族公司在伦敦上市后,她一直居住在伦敦,接受上帝赋予她的使命,履行她身为企业接班人应尽的义务。 身为宁家长辈寄予厚望的大小姐,也身为两个弟弟信赖的长姐,她必须让自己像机器一样不停歇运转,将企业大小事运筹帷幄、掌控在手,自二十三岁起便顶起了女强人的帽子。 为了让弟弟们无忧长大,宁彦馨自愿撑起一切重担。 是一个让乔曦晴深深敬佩的女人。 可,再叱咤风云的女强人也会疲倦,也会想要撒手去过自己所希冀的人生。二弟宁彦哲深知她一直掩埋在心底的祈愿,也为了能够承担她的重担而努力。 去年宁彦哲在伦敦商学院修完金融博士,达到长辈所定下的“独当一面”的标准,顺理成章接手她的使命,让那双被重石压住的翅膀,终于得以翱翔。 她回到上海,开了这家名为“YS”的高档酒吧,家族大部分人对此当然持反对意见,也否定了她过去的全部付出。 没关系。她深爱的父母和弟弟都很尊重她的意愿——这就够了。 和以前相比,现在当一个酒吧老板确实算是很大的退步。可她喜欢这样的生活,每天和年轻可爱的员工们一同工作,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在咫尺。 她无需再留意商场的尔虞我诈,也不必再操心股票的潮起潮落。 只身一人来到上海亦从不畏惧,因为父母与弟弟永远是她坚强的后盾,她只需要放手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便好。 真好,无论身在何处都有家人守护,乔曦晴真的很羡慕。 热水凉了几分,乔曦晴伸手准备去拿一旁的浴巾。 在触碰到浴巾的前一秒,悠扬的手机铃声忽而响起。手臂一顿,稍稍调转方向将手机拿至眼前。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映入眼帘时,她平稳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手机滚滚发烫,仿佛要灼伤手心。“关凌”二字在屏幕上耀武扬威地闪烁着。 ——那是年长她六岁的表姐,折磨她二十三年的表姐。 她按下免提,将手机拿得稍远了一些。 果不其然,震耳欲聋且态度极差的嗓音从扬声器中传来: “你姑姑让你有时间回家吃饭!回不回来随你的便!” 似乎在她接通的瞬间,表姐便迫不及待将积攒了二十九年的恶意再次喷泄给她。 她没有说话,对面又响起来自另一个女人带着轻蔑笑意的声音:“你对她说话态度好一点。” 是她姑姑的声音。 “你关心她干什么!她爱回来不回来!” 这句话,当然还是表姐故意说给她听的。 表姐情绪一激动就刻意调取最大肺活量,一字一顿用尽全力嘶吼,以示他人自己生气了。 呵,从小便不讲道理,只靠音量取胜,震得人心烦。 不想再听对面的母女演双簧,她挂了电话。 自她出生起,离婚的姑姑乔莉莉便带着自己的女儿关凌住在她家。也让她自出生到现在,一直活在表姐大肆布置的阴暗中。 ——回家?什么家? 那曾是她依赖的家,现在已经成了姑姑与表姐的“房子”。房贷一直由她母亲一人偿还,迫于巨大的经济压力,母亲对自己吝啬到连化妆品与新衣都不买。除了工作上班,回家后还要承担保姆一职。 可以说,母亲为了这个家几乎放弃了做一个女人的权力。 好心接纳姑姑与表姐二人,可她们在做什么?一边好吃懒做享受着母亲无私的给予,一边妄想占据主人的位置;而今,更是在公众面前斩钉截铁地颠覆事实,在她与她母亲身上编造了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故事。 比如,乔曦晴母亲二十多年来一直虐待她们母女,每天让她们打扫房间、洗衣做饭,要求极其严苛,一样做不好就会将她们赶出家门,为了有个安身之所,她们的日子过得十分委屈。 且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完全见不到受害者该有的软弱。也的确不得不佩服她们的演技,能把无中生有的事讲述得那么声情并茂。 谁让无脑观众就喜欢看这些,还自以为抓到乔曦晴的把柄,每个人都如同崇高庄严的救世主一般,用与光辉皮囊不符的恶浊言语抨击谴责她与她母亲多么不配为人。 ——关心?何来关心? 大一那年的十月,她父母罹难。而且,表姐还是造成那场意外的间接罪魁。 姑姑以她大学课业繁重,且因父母去世之事而患有抑郁症无法独立生活为由,拿到她的监护人一职,顺理成章夺走她父母的财产。之后,除了法律义务上的学费以及抚养费,再无任何瓜葛。大学毕业以后,彻底断了联系。 小时候她以为住在同一栋房子便是家人,所以她觉得对表姐与姑姑百般忍让、处处退步,就是她为了维护家庭和睦应该做的,长大后才明白并非如此。 当她终于彻底搞清楚她的家庭情况,想问问母亲为何要为那两只白眼狼付出与承受那么多—— 却,再无机会。 她乔曦晴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母亲的毕生真心换来如此下场,她做不到大度宽宥。 做——不——到。 一股火气莫名冲了上来,乔曦晴平复了下呼吸,离开浴室。 单身女孩的房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摆设。两个空闲房间大概是专门留作客房用的,像单独小套房一样;其中一个留给了秦湘。 放眼望去——棕色为主的装修,无论地板、沙发、书桌,统统只有棕色;乏味、整洁,又凄凉。 没有二十三岁女孩该有的明亮,也没有“家”这个名词该有的温馨。只有卧室窗台上一小盆名为蓝石莲的蓝色多肉,是这房里唯一的色彩。 她随意地坐在沙发上,黑色睡衣显得四肢更加瘦弱。在外面端端正正的坐姿需要她把每一根骨头都收缩起来,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终于可以自在一点。 疲乏的双瞳百无聊赖,瞄向窗外。窗户太小,没有落地窗那么好的视野,她看不见天空,也看不见星星。 余光一瞥窗边的金丝楠古筝,许是由于许久未弹,不知不觉竟已落了一层薄灰,在这不染纤尘的房间中是那么格格不入。 乔曦晴轻叹。 她太累了,就算是最爱的古筝,也无力擦拭。 反正她的心也同样蒙尘了那么久,再多一天又何妨? “我回来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秦湘嘹亮的声音将她低沉的情绪打破,她眼角带笑地望向声源,等着声音主人出现。 “大小姐进了两台娃娃机摆在酒吧门口,我给你抓了个小熊。”秦湘像献宝似的把手中的棕色玩具熊递给乔曦晴。 乔曦晴欢愉地结接过,心情指数上升不少。她并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可秦湘热烈的态度就是让她觉得很开心。 她这助理比她大两岁,事无巨细。她性子糟糕不喜与人接触,而秦湘善于交际并且到哪都能炸起来,帮她挡住不少麻烦。 她看着毛茸茸的棕色小熊,苦涩的回忆竟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女孩子的童年都有什么呢?漂亮的洋娃娃?可爱的毛绒玩具?耀眼的水晶球? ——她都没有。 她只有表姐处心积虑的陷害。 表姐每次想要新玩具时,都会自己把旧玩具拆毁,然后向她的祖母告状:“外婆!乔曦晴又把我的玩具拆了,给我买新的吧!” 祖母每收到表姐的小报告,便会不由分说先将她呵斥一通。三两次之后,也不允许别人给她买玩具。 母亲曾偷偷给她买过一个玩具熊,不过——被表姐发现了。表姐趾高气扬地当着她的面把玩具熊用剪刀剪得不成样子。 即使她那时很小,也能感受到那种心如刀绞的痛楚。她懵懂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很清晰的念头:这个家里只有母亲是全心全意爱她的,母亲给她的东西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她要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里的。 可她实在是太小了,论心机,论力气,都不是表姐的对手。 她只能眼睁睁让表姐将她最心爱的东西挫骨扬灰,而后像发现惊天秘密一样向她的祖母告状讨赏。 “外婆!乔曦晴又XXX!”简直是表姐的标准句式。 那次,也不例外。 “外婆!乔曦晴又把玩具剪坏了!你都说不能给她买玩具的,她妈妈还背着你偷偷给她买!她妈妈总是这样,生怕自己女儿吃亏!” 近二十年,那天的场景一直铭刻于心,表姐的神态除了指鹿为马的“义正言辞”,还有对她母亲的蔑视。 她已经记不得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在什么时候,好像自她三四岁记事以来,这种陷害便如影随形,伴她成长。 对于一个才刚接触世界不久的小孩子来说,她的大脑根本识别不出表姐的行为是“陷害”,她也不知面对这种情况该作何反应。 后来长大了一些,她才明白——不是她做的事,要解释。 可是已然无用,大人们被表姐耳濡目染那么多年,早已给她下了“坏孩子”的定论,任她怎样无力地解释,在大人眼里都是说谎、狡辩。 有一次,好像是和表姐闹了什么矛盾,在表姐怒气冲冲想打她的头时,她将表姐的手拍开了。 ——就是她拍开表姐手臂那一下,被路过门口的亲戚看到。 表姐看到亲戚后,麻利更换嘴脸,委屈哽咽道:“乔曦晴打我……” 那位她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亲戚立刻将她拎到祖母面前,惩恶扬善:“刚才乔曦晴把关凌打哭了!” 她苍白地解释:“不是这样的,是表姐想打我的,我只是把表姐的手推开了。” 没人相信。 那位亲戚气急败坏地对周围的大人说:“你们看这孩子!我亲眼看见她把关凌打了,她不承认就算了,还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都不脸红!” 继而冷哼一声补充:“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昭告天下她乔曦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孩子。 谁教的?她当时居然本能地反应过来这位亲戚的意有所指。可叹不只是她,就连她母亲,也没逃过魔掌。 而表姐似乎觉得火还不够大,哭吼着扇了把风:“你干吗冤枉我啊?!你和你妈妈平时私底下欺负我,我都不敢吭声的!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了,你怎么还可以这样?!” 她根本不懂表姐在演什么独角戏,大人们却很吃这一套,那位亲戚随即顺着表姐的风向,鼓动大家安慰表姐、训斥她,还不忘送她母亲几声冷言风语。 同样是没有证据的一面之词,为什么她说的就要被定义成谎言? 那种有口难辩的委屈堵在胸口,真的很煎熬。 五六岁的她,究竟有何等能耐将年长六岁的表姐打哭?那位亲戚又为何无缘无故将矛头含沙射影地对准她母亲? 倘若放到现在,她一定会对那位亲戚说: “你可以把没看见的事情当做没发生过,可是,请不要把你没看全的事情进行愚蠢地自我理解,强行赋予其所谓的真相并大肆宣扬。” 可惜,她年幼时的语言能力不足以还原能说服大人的真相。她也曾无数次心急如焚地辩解,奈何她没有出色的论辩能力,她的千言万语都比不过表姐为博取同情的一滴虚假眼泪。 反正,谁会哭闹谁就赢了。 ——谁让她不会。 呵,就算她会也没用。 有次她难过到极致,实在忍耐不住,眼泪不能自制地涌出来。然而祖母却说她矫情、耍心眼。表姐天还没变就打雷下雨的哭闹就是真情流露,惹人心疼;她防线崩塌,悲入心扉的无声落泪就是装模作样。 矫情?耍心眼?那时知道流泪意味着如此,要强又逞强的她便再也未在人前哭过。 渐渐的,她也养成了不说话的习惯,总归说了也没人相信。 只因为表姐的父母离婚,所以表姐需要更多关爱,而她理所应当承受一切伤害。 她不懂,大人是当真不懂表姐的心机,还是心知肚明也依然偏向表姐? 罢了罢了,那些不辨是非的大人,她再也不会见到。 不可言的心事与回忆就像多米诺骨牌,只要推了第一个,后面的便会不受控制地全部被牵扯出来。 这只是她童年时期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而已,回忆若是再不停下来,心脏恐怕会发生雪崩。 “方才,表姐给我打电话了。”乔曦晴把弄着玩具熊的小手,故作轻松道。 换做以前,她绝不会向别人提及她满目疮痍的家庭。如今,她也想幼稚又自私地与信赖之人倾诉一下。 一提到乔曦晴的表姐,秦湘的表情霎时暗了下来。眼前这个小她两岁的女孩,在她印象中一直是这般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为所动的淡然模样,理智又坚强,哀怒不形于色。 秦湘始终不解,乔曦晴所承受的事情明明那么惨重,让她作为一个旁观者都会气愤至极。奈何这当事人永远是无所谓的态度,久而久之,她便也觉得乔曦晴是真的不在意。 秦湘只好忍下为乔曦晴抱不平的怒火,问道: “……那个到处抹黑你的表姐?” “嗯。”乔曦晴轻笑着点头,像听了个小笑话一般。 “她找你干什么?” “让我有时间回家一趟,还给了我自主选择的权力,回不回去随我便。” 对于她那表姐的所作所为,秦湘早已忍无可忍。 “那就不回去!谁知道她又想干什么?要是换成我,我肯定不会让她活过二十岁!” 听到这夸张的言论,乔曦晴以假装被逗笑作为宽慰秦湘的回应。 手中的玩具熊还是一副嘴角上扬的喜滋滋之貌,乔曦晴的食指随着光滑密实的黑色线条勾勒着笑容的形状,黑线一针一针的触感传到手上,透着没有温度的凄凉。 她不觉揉了揉玩具熊的绵软的头。 “如果,我能从出生时便懂事就好了。” 无人可依赖,她只能靠自己,也只能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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