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变故是在晚上的时候发生的,很多人都没有察觉到预兆,那个时候,全某某还在考教李光久的功课,透着昏暗的煤油灯,李光久正在做全某某给他准备的民国试卷。    这是民国时期的小学五年级的试卷,也不知全某某从哪里弄来的,题目从拼音到解释词意,全某某在一旁为李光久研磨,他给李光久的笔是一只细毛笔,一边看着李光久的蝇楷道:“都说字如其人,你这个年纪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练出此字,也能称一句少年英杰了。    李光久的书法从现代就有底子,但是当年他喜欢写草书,喜欢那种狂放不羁的感觉,到这里才随着周香练习楷书,周香认字不多,但字体很是秀气,她曾在战争年间写与李全友一封家书,家书上面就四个字——吾甚想念。    那四个字被李光久翻来覆去的临摹,不过家书到底还是没有寄到李全友的手上。    如今,李光久的字体是两世综合,收敛了现代草书的那种狂放,又去掉了传自周香书法的秀气,给人一种少年意气之感,很是养眼。    他落笔成章,很快就写完了一张试卷,全某某把试卷晾在煤油灯前,微微叹了口气:“我今儿非得试试你到底到了何种水准。”    李光久搁下笔,没有言语。    全某某从自己的箱子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集册,那是民国时期从小学到高中的考试点和学习内容,他从很早就在搜集这些资料,本来是用来给自己的教学做准备,如今却反倒用来考教李光久。    里面的题库极其全面。    从自然到公民常识,又有很多复杂生僻又难以理解的古文理解,同时还深藏一些为人处世之道理,很难想象那时候的学生需要学习如此多,并且覆盖面积极广的知识。    全某某拿宣纸放在一边,让李光久把答案腾在上面。    从算术到近代历史,就算是李光久也有卡壳的时候,说来不好意思,他写高中的那张语文试题竟然还没有过及格线。    本来是想要藏拙,但是写到最后,一时兴起,就没有藏私,与全某某一般,李光久也想试试以自己现在的水准能够得到什么样的一个名次。    全某某拍着李光久的肩膀笑道:“你母亲能教你这些?”    李光久把笔搁在砚台之上,此时夜已深,他略斟酌了一番,方道:“古有仲永,五岁不曾碰过笔墨纸砚,却能拿笔题诗,后虽耽于享乐终沦落平凡,但是人天生有才的例子自古就有。我母待我严厉,从三岁起,逼我练字,同年,从老秀才家借书与我熟读,后秀才被人抄家,我母担忧。把书全部烧毁殆尽,但是她仍旧每□□我练够一百大字。我父归来之后,家中日子略显得好过了一些,没那么清贫,田地肥沃,我父又是能干之人,我母就去镇上买报拿来给我背诵,我父白天去务农,待晚上回来的时候,母亲就把报纸烧毁。”    “哦?”全某某好奇的问道:“为什么?”    “我母不想让我父知她乃书香门第的小姐,她哄我父亲说她只是个富农女儿,因为只有一个独女儿,所以送去上了几天女学。”李光久慢慢道,说了这么多字,他有些口渴,就问:“有水吗?”    全某某给他倒了半缸水。    李光久仰着脖子灌了下去,他擦拭了一下嘴道:“如果让我父知道我母的家境,我父必会想多,所以我母平常很少展示这方面的学问,只说自己就比平常人强点,认识几个字而已,平常也不敢买报看书暴露自己的能力,我父提议过,被她拒绝了,就说看不懂,这样我父就不会太在意。”    “你母亲……”全某某有些迟疑。    “是不是觉得我母亲和我父亲不大相配。”李光久笑了起来:“我娘总说,女人可以强一点,但两个人在一起就不能强太多,太多了,就有人不平衡,不平衡两人就很难过下去。”    “她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全某某评价道。    “我知道全老师你不是个迂腐的人。”李光久看向全某某:“所以才与你说这些,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的父亲,他虽没什么文化,但也是极好面子之人,如果让他知道我娘这般瞒着他,他必会恼羞成怒,还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全某某摸了摸李光久的头:“你也别这样说你父亲,他毕竟是参加过两战的战士,新中国成立过后,部队几次三番留他,他们那个团的团长让他去大城市当干部直接就从九级办事员做起,一个月三十块钱,他都不愿意,就想回家见媳妇,还说自己儿子从出生都没见过一次,现在国家都和平了,他该回家了。”    他说着笑了起来:“你说他是那种会恼羞成怒的人吗?”    “你知道我父亲?”李光久眨了眨眼睛。    “嗯,他那事比较有趣,陈友之又是个素来爱打听这些事的人,就说与我听了。”全某某摸了摸李光久的脑袋:“很多人都知道你父亲的,有人现在还在联系你父亲。他人缘好,又大方,做人很有一套,他们那个团的,没人不喜欢他。”    “那……全老师你呢?”李光久觉得全某某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我啊?”他哈哈大笑起来:“怎么着也得把你们这届学生给带起来吧?我这叫投奔农村基础建设。”    “那……陈老师呢?”    全某某沉默了,他叹了口气:“唉——他是死了心要待在家里了,你不知道,他是我们那队里的教员,跟那些兄弟们打成一团,大家也很喜欢他,你听他讲过课,知道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叹了口气:“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爱讲话,更不会开玩笑,而且他成分还有一些不好,父亲在战争期间投奔过敌方……总之很是复杂,有一段时间,他因为这事被组织批评,那段时间就有些心灰意冷,有次部队撤离的时候,大概是哪里没想明白,做了傻事,□□炸下来也不躲避……他队友喊了他一声,救了他一命,可是自己却……”    说着,全某某叹了口气:“从那以后友之就变了,你很难从他身上看到一点阴霾,他就像是太阳一样,到处都是他的笑容,我就再没有见他掉过一次泪,也没听他诉过一次苦,跟人说话都是未语三分笑,但是却绝不接受别人的任何一丝丝好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    李光久没有说话。    “唉——不教书就不教书吧,他想干什么,我们也阻止不了,他看起来特开朗乐观的人,其实心里比谁都苦,经历比谁都坎坷。我们想拉他一把,但是他不接受,又有什么办法呢?”    全某某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他摸了摸李光久的脑袋:“不过没关系,如果他走了,我就去教算术,语文你来教呗。”    李光久一下子蒙了:“全老师你别开玩笑。”    煤油灯下,全某某的脸晃了晃手中的试卷:“做了我这么多珍藏的试卷,你以为是白做的?”    李光久:“……”    全某某微微叹了口气:“就当帮下我吧,新中国成立以来,大家都在找路,我一头栽进教育的洞里,自己也很迷茫,就算是不为小我,为大我,你也要尽一份力了。”    李光久半晌没有说话。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一个大概是高年级的孩子从厢房门外探进头来:“全老师睡了吗?”    李光久觉得这孩子有点面熟,好像是他寝室里面。    “光久也在啊?”那孩子穿着是比较新的长衫,他有些拘谨的样子:“没有打扰你们吧?”    “没有?”全某某收拾桌面上的卷子,一边问道:“有什么事吗?孙默?”    “嗯……”孙默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道:“晚上洗完澡没多久,李狗蛋……李肆勤的娘过来找他,叫他回去,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李肆勤让我们给他留门,说晚上晚点回来,还要我们不要告诉你,但是现在都这么晚了……”    “我们就寻思着,还是跟全老师说一声好,也不知道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孙默有些紧张的捏了捏手。    全某某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还有说什么吗?”    孙默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好……好像没说什么……”他顿了一下解释道:“他那时候很匆忙的样子,如果说了什么我会记住的。”    全某某快速的把一堆资料妥帖的放好,拿布包起来放进箱子里面,他把桌上的煤油灯提在手上:“走,去他家看看怎么回事。”    孙默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全某某会这般做,他急急的在原地拿脚抵着自己转了个半圈,看向全某某的背影,连忙迈出一步:“全老师!”    “嗯?”    “你……你就这样出去?”他一时情急,不知要如何说话,可越是情急,就越是说不出话,紧张的忙咽了几下口水:“这么晚,你这样……黑灯瞎火的……”    全某某扬了扬手中的煤油灯,笑道:“我这不还有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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