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给皇帝敬酒,颜氏却把目标对准了次席的皇太子殿下。  金昊忙站起来:“姐姐。”  颜氏举起杯子:“三弟,太宗皇帝在时,咱们俩曾讨论旧史,有一段“君子之泽、五世必斩”的话,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金昊正色道,“头二十五年的天子为立业之主,必会知道民间疾苦;后二十五年天子为勤政君主,因国是粗定,亦不能稍有懈怠;再二十五年天子为劳心君主,内忧外患自此祯定;百年天子是无为君主,承先代法度积累万民之富;第五代天子是守成天子,国运转衰多由此生——”  颜氏考问:“五代不衰,以何为仗?”  金昊答道:“仗法度之变通:不因四海澄平好大喜功、乱弃成法旧制;不为时事有更得过且过墨守成规。”  “不独帝王,世间万事无外此理。”颜氏一饮而尽,“贾家从曾祖算起,迄今四世三公,于葵茂茗英兄弟,恰至五代,我借太宗、皇舅荣宠,忝居千乘尊位,夫家荣宠,贵胄极矣,所惧者一为天子见疑,妄杀功勋之后;二恐欲壑难填,袭公待王,生就隋文宋祖志向——”  贾瑚手上的筷子应声而落,额角一滴冷汗流了下来。  还是皇帝打破了僵局:“你这话说的,好教朕怀疑兴武存了异志。”  “皇舅,都道苏睿跋扈,然于元勋,仅止侯封,假京畿权柄藐视天子,终遭杀身大祸。贾瑚居司马要职,外有姻亲布列朝堂,内具从妹见宠东宫,皇舅比于周武,三弟好似周宣,周静何人,尚需后观。”颜氏放下酒杯,“太宗皇帝言儿臣与太穆皇后类,临机决断、挽舅家危难,更胜于彼,然果至当时,为保子孙,儿臣必效独孤皇后,戒夫‘骑虎难下’之理。”  皇帝勉强笑道:“朕以兴武为腹心,兴武为朕驸马,岂能忍心相负?”  “皇舅恕儿臣愈矩。”颜氏持壶在手,“刘宋檀道济,号为南朝之长城,死作含冤忠将,生——未必不做篡位萧陈。”  皇帝由她斟酒:“以你之见,朕需仿效宋文帝不成?”  “并非如是。”颜氏把金琮招到跟前,“儿臣愿求三代天子恩旨,翌日见疑,请罢贾门封秩,予薄田十亩以为生计!”  席间寂然无声。  皇太后忍不住说:“何至于此!”  颜氏微微一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臣冒昧,求皇舅代三弟允,请三弟为金琮诺。”  皇后恍然大悟,旁席插话:“此求当允。”  皇帝虽然不解,见发妻开口,也便应了,金昊仿效父皇,替儿子饮了一盅。  “今日家宴,不许再讲这些不吉利的话”皇帝看一眼脸色惨白的贾瑚,“瞧把兴武吓的!”  颜氏归坐:“常怀畏惧之心,未必便是坏事。”  从皇宫出来,贾瑚抱着儿子挤上了马车。  犹豫了片刻,贾瑚试探着问:“你是怕我功高震主招来杀身之祸?”  “当然——”颜氏睁开眼,“不是——”  贾瑚大为不解:“那你——”  “瑚哥,有些事儿是我能掺和却不容你多行一步路的。”颜氏淡淡一笑,“今儿为贾家求后路,我应在金琮身上,日后不是他,贾家又能如何?”  贾瑚嘿然,良久方问:“你今儿给皇上呈的什么奏本?”  颜氏回道:“西山别院竣工后皇太后要去赏景,现今多少要行违制预备,自要跟皇舅预陈。”  贾瑚点头而已。  颜氏忽道:“葵儿是郑国公世子,茂儿是一等子爵,荣国府世职往后传两代,一代降两品好不好也脱不出三品将军,英儿至高也就是轻车都尉,还需我们多疼他才好。”  贾瑚一怔:“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孩子多了,自要周到考虑。”颜氏笑了笑,“以后有恩典,需得多往英儿身上引导。”  贾瑚笑了笑,低着头没有说话。  刚到荣府门口,贾定在外面传道:“大爷,来升有要事回禀。”   贾瑚“嗯”了一声:“讲。”  来升躬身近前:“回大爷的话,我们府亲家秦老爷晨间殁了,我们大爷请大爷并二爷得闲过府里一趟,商议祭奠的事儿。”  夫妻二人都感吃惊,贾瑚说道:“你先回珍大哥,等换了衣裳我便过去。”  来升应着:“是。”  颜氏仍觉不可思议:“前儿才听蓉儿媳妇说老父染恙,今天竟没了,莫不是猝发的急症?”  贾瑚皱皱眉:“秋闱在八月,保不齐蓉儿的乡试就要耽误了。”  岳父过世,女婿该服三月缌麻之礼,颜氏是妇人家,听到这话大不自在:“泰山岂有前程要紧!”  贾瑚自知失言,陪笑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秦家不在颜氏的掌控范围,倒也没有妨碍她获悉内情,原因无他:秦业是被他自个儿的儿子气死的。  自打秦钟被贾瑚逐出家学便与宝玉疏远了许多,岂知这位宝二爷是个痴情的种子,隔几日便往秦家跑一趟,又有柳湘莲等风月好友调和,虽不似早先那般亲密无间,毕竟有气味相投的性情,多少露出些相敬如宾的意思。  王氏在年前知道元春费神求子,虽不敢大张旗鼓的烧香拜佛,却也私下请了水月庵的净虚来念经祈祷,净虚老尼有个徒弟叫智能,自小跟了师傅与两府走动,同宝玉秦钟都是惯熟的,如今渐知风月,不免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秦钟也爱她妍媚秀丽,既已情意相投,哪有强行克制的道理,再添宝玉之助,每寻机会于两府幽期密约。也是王氏和尤氏婆媳大意,没料着生出这段公案来。两府下人多有觉察的,一来秦钟是贾蓉妻弟,二则宝玉有心维护,再者现管着荣府内宅的是姑娘家,管家主事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返春之际,秦业感了风寒,反复几回总不大好,端阳前又添了咳症,不独秦钟,连可卿亦要时常归省侍疾。智能念着情郎,私下从水月庵跑出来会他,恰巧叫秦业拿到,撵逐智能后笞罚秦钟,一口痰上来堵了气门,躺不两日便呜呼哀哉了。  “智能!智能!智能!”颜氏咀嚼几遍后问道,“这名字怎么耳熟呢?”  “您忘了?年前茂哥儿在东府遇着她跟秦少爷一处,回来跟您讲了,您还让奴婢去提着小蓉大奶奶别叫下流缁衣勾坏了府里的少爷。”其实颜氏还想让僧录司封了水月庵的,春兰怕冲撞菩萨于孕妇不宜,这才谏阻了。  “水月庵是个什么所在,挑唆着凤姐包揽官司,又放任弟子不做善举,前番我没仔细计较,如今越发上来了!”颜氏动怒,“也不必找僧录司,叫赖大来,告诉京兆府立时去给我封了。”  “这——”春兰犹豫了一下,“主子,听说二太太在水月庵为元大姑奶奶供着送子娘娘,万一——”  “竟是有了护身符的”颜氏冷笑道,“难怪猖獗至斯。”  春兰赶紧劝了两句。  “封国公主做到我这份上,实在够屈了”颜氏握住拳,“横竖还有一个来月,且等孩子落了地我再从头细算。”  Tian朝以孝道治天下,秦钟气死了生父,虽说仗着宁府权势无人敢言,到底难抑心间愧悔,再者早先与智能偷期缱绻贪欢太过,未免失于调养损伤根基,初时照顾老父料理家务不曾宣泄,而今外受责打、神伤父亡、意念智能,体劳丧事,四下相摧大有不胜之态。可卿怒其不争,原是撇着不管的,直到出了头七方觉严重,慌忙请了太医来,不惜人参、燕窝、首乌、雪莲,调理月余亦不见大好。贾蓉不忍爱妻伤心,遂向可卿建议,不妨送他往清虚观小住,躲躲闲言碎语是一,静心疗养也有益处,再者离京未远,方便就近照应。  可卿觉得在理,略想一想便答应了,又记起祸头子智能,非要拿她问个淫邪之罪,来升媳妇亲往水月庵走了一趟,查明智能逃奔未归,只得权且搁下。  打从贾茗贾英出生,颜氏愈发没了空闲,两个哥儿全不似贾葵贾茂省心,每每比着赛亮嗓门,当娘的头疼不已。  这天刚哄着一对霸王睡觉,冬梅进来回道:“主子,太太带着西廊下五奶奶来给您请安了。”  颜氏忙道:“快请。”  张夫人瞧着儿媳的憔悴模样心领神会:“把茗儿和英儿搬荣禧堂去,我照看几天,替着你好生养养神。”  颜氏摇了摇头:“现下勉强支撑,再过一段时日,真要吵您清静了。”  张夫人笑道:“是我的孙子,听着他们的气力足才舒坦呢。”  颜氏微笑点头,因又说道:“许久不见五嫂子,这一向可好?”  贾卜氏起身回道:“多蒙公主大奶奶照应,再没有不顺心的地方。”  张夫人笑着解释:“芸儿娘给两个哥儿做了一身肚兜,活计再鲜亮不过的,托了我拿来,因想着是她一番心意,这才领着来了。”  跟着张夫人的丫鬟应声呈了针线给颜氏过目。  颜氏接在手里看一会,称赞着向贾卜氏道谢:“为两个小东西,竟叫五嫂子这般费神。”  贾卜氏红着脸说:“不值什么,只要公主大奶奶不嫌弃便好。”  小坐片刻,张夫人体谅儿媳倦累,看看孙子便与贾卜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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