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风啸如刀,很冷。  天上没有星星,一弯残月被云雾遮蔽,很黑。  马蹄飞踏在青石板上,沉重如他的呼吸。  马上的人儿扬手挥鞭,狠狠抽在马上,“驾!”快一些,再快一些,快!他喘着粗气,俊俏的眼眸里满是黯淡,三魂七魄似被散落在这条冰冷的路上。  泪落风干,风干了又落,他实在是很害怕,将手里的缰绳死死握住,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病榻上的人再多留一分。  他用冻得发抖的嘴唇颤颤地请求:“你别走,求求你......”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月光不时艰难地刺穿厚厚的云层,仍然难以照亮这一片苍凉。他一路快马飞奔,赶着去见她最后一面,路途未足百里,却让他觉得这辈子的路都走完了,余生已在那短短一个多时辰里全数燃尽。  寒意刺骨,心如火烧,他一面煎熬,一面按捺着情绪驰入丹阳城。  他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他在房门口,看到气息已绝的她躺在母亲怀里,满面泪痕,嘴角轻微勾起。听说是他来了,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那个方向微微一笑,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用尽了全力,还是没有赶上跟她告别,而她只给他留下这样的一瞥,草率匆忙。  他拊着胸口,心脏还在跳动着,可这颗心,真的好恨啊!  突如其来的重病,谁都无可奈何,而他是最无可奈何。可恨她人尚在时,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旁观她的生命一天一天流逝,当她人已去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能做,甚至无法怨怼,找不到可以咒骂的凶手。他时刻被煎熬着,无人诉说,亦无甚言语可以诉说。  此刻他终于明白,飞来横祸,最是伤人。    景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没有点灯,屋子里黑压压的,又黑又冷,死寂一片。屋子里是黑的,他却看不见这黑暗,脑海里一遍一遍闪现着旧时光鲜。  先是她背过身去不理他,故作生气地撇起嘴,等他一脸着急了才笑着转过来,灵动双眼里闪着光,亮晶晶的;那光芒逐渐暗淡下去,她只剩满身憔悴,形容枯槁,不声不响地垂下眼眸,忽而又抬起头,费力地对着他一笑。  他就这样坐着,不觉孤独寂寞——他的眼底,耳边,脑海,都有她的音容笑貌。她还在啊,一直在陪他同他笑闹啊,他没有失去她啊!    一盏暖灯划破所有的念想,是娘来了,端来了吃食和汤水。  “儿啊,娘求你,你喝了这碗汤好不好?”母亲的声音很小心翼翼,像是在哄他喝极苦的药,必须要轻声的好言好语才行。  他没有反应。  “景明!”  他缓慢地吐出这句话:“娘,我不渴,我不饿。”  景夫人“砰”地放下托盘,扇了他一个耳光,怒声骂:“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是人是鬼!你还想不想活!”  他身子极虚弱,经受不起这一掌,整个人滚落到地上去,却是僵直地摔下去,像个木偶。景瑜去扶他起来,手指只能触碰到凸起的骨骼,摸不到血肉,也触不到温度。  景瑜小声地说:“哥哥,再不吃,你会死的。”她拿来一面镜子,摆在他面前,“你自己看,你认识这个人吗?”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没有血色没有表情的脸,不像是个人,像一张鬼怪面具,木讷而死寂,叫人害怕。景瑜的手指抚上这张面庞,“你看,我感觉不到你,你能感觉到我吗?”她指尖戳了戳景明的脸,又拧住他的下颌,扳正他的脸,要他正视镜子里的自己。  景明艰难地转动眼珠去看,眼睛很疼,他无法凝视,只能难受地闭上眼。  景瑜又说:“你看,这是谁?”  他再次睁开眼,镜子的光明晃晃的一时难以适应;片刻后他终于能看清了:一张形容枯槁的脸,虽然是熟悉的五官,仍难以辨出是他。  本该少年的俊俏面容,此刻只像白骨蒙上了一层人皮,苍老难辨。  他看见妹妹的脸映进来,还是美丽可爱的妹妹,两张脸放在一起,像是两个世界,一面人间,一面炼狱。  他“哗”地一声哭出来,所有情绪决堤崩溃,汹涌滔天。  母亲和妹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趴在桌上躲进自己的臂弯里,发泄难言的悲伤。  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完全接受爱人已经离开的事实,这几个月里他变得极为话少,亦从未笑过。  直到有一天,他再不忍父母和妹妹这般为他担心,不忍他们的小心翼翼,他学着像从前一样,轻松明快,掩盖所有的心事。    “我总是应该振作起来,不能叫所有人为我担心。”景明斟两杯茶,一杯给林绮君,一杯给自己。他举起素色青瓷的小杯子送至唇边,云淡风轻道:“后来,时间长了,我也就慢慢走出来了。”  林绮君将茶水一口饮尽,手心里摩挲着那枚玲珑剔透的杯子,神色悲伤,“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她看向景明,“我本来为这件事情冲你发脾气,可是听完了故事,我又心疼起你来。”  景明笑,“傻丫头,没关系。”  林绮君放了茶杯,双手去握住夫君温暖的手,“我......我是比谁都要在乎你的,”她低下头,“所以知晓孟欣致的事情的时候,我很煎熬,我只以为,我的安危对你来说,虽然重要,可是仍不敌......”她略去了不该说的部分,“我感觉很受伤。可是听你说完,我也才发现,原来你经历过这样的苦痛。我只知道自己会妒忌,到头来我却是心疼你更多一些。”  “不管什么时候,”景明的手反过来包围了她的手,他示意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的安危于我都是最重要的。我不准许你这样看轻了自己。我遇上你,是天意,但我选择你,全都是因为我自己。”他又笑,“看你委屈的这样子,”他用两指轻轻捏她脸蛋,“我希望你明白,”他把她揽进怀里,“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他把她抱得更紧,“我只爱你。你要是有什么不安,就说出来,我会一一为你抚平。”  “为什么选我?”  他笑,暖如日光,“因为你是唯一牵动我心的人。”  “嗯?”  “从那以后,我很难再有情绪的起伏,不论什么我都可以应付得来,可是遇到你,我发觉,我的心竟然还没死,竟然还活着。”  林绮君双臂环住他腰间,不再发问。    吃过晚饭,景家四口来到树下纳凉。星月交映,晚风清凉,是个可爱的好夜晚。  林绮君无言,悄悄望着景明,心中如这夜晚一样舒畅。  她痴痴看景明明朗的笑容,回想起下午莲池边他说过的话来。要说起过去的事情,她还是会嫉妒的,如她所说,她最在意的就是他,一想到他的温柔,笑容,言语,怀抱被别人抢走,她便能恨得咬牙,可真的靠他更近更了解他,她又只顾得上心疼他的那些黯淡和伤神,她自己的那些嫉妒的心思反倒算不得什么了。  说起心痛,他那样自在随性的一个人,要承受怎样巨大的心痛,才会被击垮至崩溃决裂呢?又要经过多少次的练习,经过多长时间的煎熬,他才能全然走出,再一次成为众人眼中的那个他呢?  她不由得更心痛。  曾想过倘若被他失去的那个人是她呢?他也会这般肝肠寸断吗?回想过去与他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她找到了答案:他的呵护和照顾都是真心,未有半点敷衍欺瞒。  她不该再折腾自己和他了,这样,她会伤害他的。也只能因为他最在意她,她才能伤到他。可她要如何忍心让他再一次心如死灰呢?她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亲手伤害这样与自己相爱的人。  “我只想,与你互敬互爱亲密无间地过此一生。”林绮君凝望月下夫婿光影斑驳的侧脸,在心底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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