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过三点,指示灯灭,再不多时,陈北然走出手术室,跟陪床护士交代完注意事项,朝着几米开外的医院长椅走过去。 接过程诺递过来的瓶装水,陈北然坐下拧开瓶盖,想了想又拧回去,拿在手上侧头问程诺:“什么时候来的?” 程诺静静望着他,不答话。 陈北然舒了口气,像是放掉所有的负累:“目前来说手术很顺利,只要成功度过今晚的危险期,就能开始下一步的治疗计划。” 听了这话,程诺崩了整晚的肩膀瞬然沉下去,完全遵循内心的直接反应,像是心上的尖刀被人拔起,等到见血,疼得厉害才后知后觉的害怕。 过了好半天她才道出一句:“谢谢。” 陈北然把水搁在脚边,摇了摇头靠在墙上:“程诺,其实那件事,这么多年没有谁真的怪过你。”说完顿住,又继续道:“也包括阿姨,你每次来送的东西她心里都明白。” “我知道。”随着话落,陈北然转头,程诺的眼里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平和,“但是那天晚上,秦添毕竟是跟我一起出去的。”她过不了自己这关。 话已至此,陈北然再不便多言,他是医生不假,而有些比病痛更能缠人神识的心结,还需当事人自己消解。 一阵沉默之后,陈北然突然记起件事:“几天前蒋东泽来医院找过我,问了下阿姨的情况。” 程诺低头,瓶装水的包装纸被她扯的沙沙作响:“他跟秦添是好兄弟,一直都把阿姨当长辈。” 陈北然说:“临走的时候,跟我提了句你的耳朵。” 程诺偏头望他,露出浅淡的苦笑,陈北然领会她的意思:“多少同学情分还在,当年那番话,也是他气急失言。”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述说一段不痛不痒的寻常,只有程诺记忆深处的蒋东泽歇斯底里的失控,从秦添墓前冲过来抢走她手里的捧花,带着决绝的恨意骂她:“有时候我真的在想,死的那个为什么不是你。” “其实他说的没错。”程诺的话让陈北然一愣。 为什么不是她?连程诺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过,明明是同时过马路的两个人,她在前,秦添在后,车祸在一瞬间发生,两人一步之差,却足以阴阳两隔。 程诺笑了笑:“在学生会的时候蒋东泽就最听你的话,有机会你提醒他两句。” 闻言陈北然不解皱眉:“怎么了?” 多多少少牵扯了那个人,程诺不想细说:“没什么大问题,最近有个案子跟他有点关系,你见了他就叮嘱几句,让他收着点儿。” 陈北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到底不再多问,点头应下。 后半夜,陈北然回办公室值班,程诺放心不下,就着医院的长椅头靠墙面睡睡醒醒,在ICU外守了一整夜,有相熟的值班护士路过,见她衣服单薄,长椅又是冷起来能冻人骨头的铁疙瘩,于是返身回去拿了件衣服准备给她盖上。 可再回来时,眼前的景象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程诺身上盖了件深色的男装外套,外套的主人正站在对面,望着她的睡颜发呆。程诺稍微动了下脖子,几根头发跟着垂下来。 整条长廊空旷而明净,线条简素的画面里,男人放轻脚步上前,身子微微俯低,目光在程诺脸上停了半秒,终究没伸出手去,只是将滑落到肩下的外套拢好。 值班护士只当是男女朋友,没多细想,也就忙去了。 临近天亮,住院大楼的人开始逐渐变多,整个ICU的医护人员有条不紊的监控病人的实时指标。陈北然查完最后一个病人从病房出来,遇上值班护士叫住她问:“程诺走了吗?” 值班护士正急着配药,头也不抬的交代:“应该没呢吧,刚还看见她男朋友来陪她。” 陈北然表情疑惑,不确定的又问了一遍:“男朋友?” 值班护士回想起刚才的情景,肯定的点头:“应该是,我看见他把外套给程小姐盖上了,长得还挺帅的。” 把手里东西扔到值班岗,陈北然踱步往ICU大厅走,刚到走廊转角的地方,就撞上准备离开的蒋东泽。蒋东泽看见陈北然,眼底满是平静,脸上丝毫没有被发现的波动情绪。 陈北然低头,看见蒋东泽手里拎着的外套,一时间值班护士的话都能对上了。 蒋东泽先说话:“阿姨的情况稳定了,我就先走了。” 陈北然不答话,不远处的程诺还未转醒,前几日的案件过度劳碌,条件简陋也抵不住疲累的压制。 两人无声走到电梯口,蒋东泽摁下电梯的工夫,陈北然在他背后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蒋东泽双手插兜,盯着电梯楼层数字没移开过:“把该做的事做完。” 时光荏苒,年轻人的眼里总会看见沧桑的影子,关于过去,关于未来。时至今日,关于那件事,谁也不能心平气和的聊一聊,已然成为人心上的一根刺,偶有溃烂,催促着人剥茧脱鳞的长大。 陈北然略有往日的严厉:“程诺让你注意点。” 电梯到达的同时,蒋东泽闷声答:“知道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电梯。 关门的一刹那,陈北然还是叹了声气。 # 蒋东泽走开没几分钟,程诺睁开眼,恰时间徐朗的电话打进来:“程姐,省里那边说会议提前了,要求明天之前要赶过去,副检察长准备中午从检察院出发,要去接你吗?” 揉了揉酸胀不已的脖子,程诺发话:“不用,待会儿我会去检察院。” 挂了电话,程诺去了趟主治医生办公室,跟陈北然聊了几句,得知秦添的母亲病情已经得到控制,才稍微安下心,准备离开医院。 走过ICU长廊,程诺停住步子回头望了一眼,右手握了握拳,又松开。 电梯附近有个自助贩卖机,程诺径直走过去,手里还拿着一只白色小药瓶。刚倒出几粒药丸,程诺的注意力就被走廊那头走过来的一行人全部吸引走。 确切的说,是一行人里的沈迟。 沈迟也看见了她。 然,只是淡漠的一眼,随即回到几个同行的医生身上,侧脸认真而肃重,听着医生的话,眉头蹙的很深。 经过身边的时候,程诺只来得及捕捉几个医用字眼,毫无推断作用。 她拉住旁边的护士问:“请问,前面那位沈迟先生,他是什么家属住院了吗?” 程诺常来医院,护士对她的脸有点印象,也就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是沈先生的外公。”说着自己先忍不住惋惜的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老人,女儿女婿走得早,就剩下这么一个外孙,好不容易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前些年又得了尿毒症,今天早上突然病情恶化,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吧。” 程诺看见尽头处那人的背影,蓦的心头一紧。 护士循着程诺的视线瞧过去,耐不住好奇问:“您跟沈先生是什么关系啊?” 程诺回过头来,这个问题让她有点怔,顿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护士没等到程诺的回答,却无意瞥见程诺身后的来人,点头打了个招呼:“沈先生。” 沈迟已经走近程诺身边,朝护士颔首之后,程诺感觉到手腕上一凉,沈迟眸色沉沉的看着她,不顾护士讶异的眼神,拉起她不紧不慢的往走廊尽头走。 程诺跟着沈迟走到楼梯间里,微微挣扎了一下手腕,沈迟自然而然的放开。 逼仄拥挤的空间里,沈迟神色如常,倒是程诺自上而下的打量了他几眼,盯着他脸上隐隐泛着浅红的一片,其实不明显,但仍旧问:“药吃了吗?” 沈迟向她投去一瞥,不经意看见程诺手里的止疼药,放缓了声音反问她:“耳朵又疼了?” 程诺略略回想,大约是小区那晚,沈迟把药还给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可那时候她还以为这人什么都没发现。 程诺淡淡一笑道:“没事,习惯了。” 沈迟问:“就这么把止疼药当饭吃?” 程诺说:“你抽烟也够凶的。” 她每次见到沈迟,他手上的烟就没少过,聊天的一阵儿就能抽掉三两支,指不定背后的抽法比这更凶,她看着心惊。 半晌,沈迟说:“少吃点止疼药,对身体不好。” 程诺低下头,果真把止疼药连着药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眼睛都不带眨的,沈迟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极浅的牵了下唇。 不料下一秒,程诺朝他伸出手,跟昨晚的架势如出一辙。 沈迟拧起眉道:“又要手机?” “不。”程诺摇了摇头,窗外的晨光碎在她的发顶,显得整个人都是柔软的,“止疼药我不吃了,你也把烟戒了。” 不知为何,今天的沈迟意外的好说话,没等程诺用上别的办法,就将身上的烟悉数找出来,统统扔进垃圾桶。 末了,还拍了拍口袋,程诺跟着笑了一下。 顿了几秒,程诺才问:“你还好吗?” 沈迟从阴影里抬眸,不是方才的淡然,程诺清晰的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但是语气却是风轻云淡的,“嗯。” 现下而言,说什么似乎都无济于事。 程诺的手机又开始响,打断了程诺想说又不知说些什么的心绪,知是检察院那边在催,程诺没有多少时间能停留。 从思索中抬头,程诺的眸瞳如同点墨,沈迟听见她说: 等我回来。 几乎是同时,程诺听见沈迟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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