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数日,安川市突遭一股南下的冷空气强袭,连着几天的雨,没完没了的跟天破了窟窿一样,温度一度降到春寒那会儿,天气又冷又湿,警局门口花坛里的几株海棠刚移植过来不久,色儿都还没开全,没会儿时间就冻蔫了。     后勤部老刘负手立在警局办公楼的后门口,雨帘离他两米开外,从遮阳棚上呼啦往下落,他盯着前面的非机动车停车棚看了好半天,拿上伞和工具,带上新来的小刘修补棚顶淋雨的破漏。    小刘这人实诚,找到漏水的地方,动作麻利又利索,就是脾气急,脸上淋了不少雨,脾气就收不住:“这特娘的瓜皮天气。”    骂归骂,手里的材料跟不要钱一样的往上糊,老刘看的嘴角抽搐,把人赶到旁边亲自上阵。老刘是个好人性子,平时嘴上喜欢说些鸡汤养生的道理,边动手边教育他:“做事讲究的是稳,你心态稳了,遇事不慌,工作的效率也就上来了。做人也一样,心态放的平和,日子才能过的舒服,你看那些高寿的老人,哪个不是笑呵呵的。”    小孙递工具,老刘低头,不经意瞥见棚角。    半秒后,整个警局办公大楼听见一声雷霆万钧的怒吼:“哪个瓜皮娃子乱停乱放的!”    瓜皮娃子正在四楼社会矫正办公室听司法员讲课,司法员的课讲了一半,被老刘的震天吼打断,扫一眼下面,精神一片不济,没几个认真听的,索性关掉ppt,公式化口吻道:“我们今天换个学习模式,改为录像课程,看完这段视频,每人写一份思想报告交上来。”    视频有点长,前前后后将近两个多小时,都是前几天省内司法会议发言的精选,参加集中教育学习的一干人听的昏昏欲睡,低头自顾自己的事。    沈迟来的不早不晚,在最后一排寻了个位置,兴致缺缺的听了几个发言,笔下的报告便洋洋洒洒,字迹遒劲横姿,眼里却是恣意的尖刻。    录像的进度条滚动到末尾,最后一位发言人上台。    沈迟闻声,顿了一下,抬头。    投影仪的屏幕上,程诺的一颦一眼显得清冷端庄,跟平日里见到的一样,但似乎又多了一丝少见的淡漠在里头。程诺长得好看,讲演也不是布经讲道的古板,偶有说几句诙谐的话,底下几个散漫的人开始变得专心。    沈迟半身斜靠在椅子上,支起右手抚着下巴,盯着屏幕上的人看了有一会儿,直到程诺鞠躬,沈迟方眯住眼,极淡的扯了下唇。    前几天江岳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份报纸,纸质泛黄的版面,十佳检察官的优秀事迹占据了大片笔墨,江岳把程诺的照片来回捧着看了好多遍,最后得出结论:    程诺不上镜。    当时没觉得,沈迟趁着司法员关录像之前,又掠一眼屏幕,细细想了下。    江岳说的没错。    司法员收起电脑,问下面的人:“看完这些,有没有想要提问的?”    有人举手,司法员挥手示意他起身。    举手提问的正是老刘口中的瓜皮娃子,他满脸堆笑,不怀好意的痞猥:“想问最后那个检查官的手机号码。”这话引着其他人跟着起哄,不顾时机不顾场合,嘈杂里什么样的话都能被听见。    司法员一拍桌子,眼里带刀,声音更严厉:“你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瞎起哄?真想进去喝茶?”    瓜皮娃子其实就是附近的泼皮混混,因为打架斗殴伤人被送来社区矫正,对集中教育学习不上心,闹腾归闹腾,心里也知道不能明面上起冲突,但是坐下后,还是忍不住跟旁边的人说三道四。    沈迟坐在那泼皮混混左手过道那头,几人压低声音口无遮拦,秽语污言零散飘落进沈迟耳里。    “这女的看着是漂亮,但是太冷了,哥们儿我喜欢热情的。”    “你懂什么,越是表面高冷,在床上越|浪。”    “哟,兄弟有故事?”    泼皮混混越说越来劲,心里蠢蠢欲动:“这种冰山美人骨子里其实都骚,等我找机会下个药把她给......”    下一秒。    “哐铛”一声,泼皮混混连人带椅掀翻在地,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就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周围的世界仿佛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的空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    沈迟还坐在原来的位置,淡然收回脚,冷着脸,不说话。    泼皮混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毫无形象可言,指着沈迟的鼻子骂:“你丫的活腻了是吧?”    沈迟不屑的扫他一瞬,眼里隐忍,怒意含霜。    泼皮混混被看的背脊一凉,本来要骂出口的话到嘴边生生咽回肚子里,但输人不输面儿,撸起袖子上去就要干架。    司法员见两人愈演愈烈,气的眉毛都要飞起来,朝两人怒喝:“你们把这里当什么地方!要打出去打!打够了进去接着打!”    沈迟闻风不惊,他天生情绪寡淡,悲喜不遗。倒是那泼皮混混怎么说也不敢把事情闹大,这事真要追究起来,最不利的还是他自己。泼皮混混恶狠狠地瞪着沈迟,扶起椅子,拼狠一样的往地上重重一放。    沈迟眼皮都没抬。    不大不小的风波过后,剩下的时间全都让他们用来写思想报告,等人都走完以后,司法员单独把沈迟留下来。    司法员边整理上课资料,边随意的问:“最近感觉怎么样?”    沈迟面无表情道:“睡眠充足,作息正常。”    司法员昂首白他一眼,说:“谁想知道你这个。我问你,最近心理状态怎么样?有没有觉得烦躁或者厌世的时候?”    沈迟垂下目光,没什么情绪的说:“没有。”    司法员手里的动作停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沈迟,看他的样子又不像在说假话,找出课前心理测试沈迟的那一份,瞄了眼结果问:“你的心理状态确实有所改善,不过有些地方还需要注意。”比如轻微社交孤僻,封闭。    沈迟不以为意的轻嗯了声。    顿了顿,司法员闲谈似的追问:“是不是最近遇见什么人了?”    沈迟皱起眉,舌尖顶了下侧腮:“您把我留下就是想要问这些?”    司法员无话可说,从认识沈迟他就这样,不愿多说的话,你怎么着都套不到话。司法员从公文包里翻出牛皮纸文件袋,无声递给他。    沈迟不解:“这什么?”    司法员又剜他一眼:“你打开看看。”    打开文件袋,里面几张罪犯减刑材料。    沈迟:“什么意思?”    司法员:“知道你能忍。抓黄平原那事你立了大功,材料好好写,能减点儿是一点儿。”    把东西重新装进档案袋,沈迟说:“我不需要这个。”    他是真不需要。事情出了以后,他就主动从盛希设计部离职,基本没什么社会人事关系,一年有期徒刑,两年缓刑,对他来说,只是个数字问题。    司法员有点无奈,思考了下,说:“别不当回事,程检在背后花了不少心思。”说完接过沈迟手里的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张薄薄的纸,“重大立功表现证明”几个字被顶头标红,结尾证明人那一栏,程诺的签名干净工稳,横笔断折之间,不带一丝的夷由。    沈迟把材料都拿过来认真看了一遍,目光逐渐深邃下去,司法员在一旁等着他的决定结果。    沈迟问:“这签名了,是不是就是程诺要负全责?”    这话让司法员记起程诺签字那天,也这么打趣过她:“公诉签字是因为相信证据,减刑签字你能保证那人不给你招绊子?”    程诺笑笑不说话,落笔毫不迟疑。    司法员说:“程诺是首要负责人,具体申请能不能过,还要看后面人民法院合议庭审核。”    沈迟将材料全部还给了司法员:“申请就算了,您替我谢谢程诺。”    司法员没注意到的是,沈迟从来没叫过程检。    干基层工作这么些年,头回遇见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减刑材料送到人手上都不愿意要,他说出去都没人信。司法员气不打一处来:“你不相信程检?我跟你说我认识程诺这么多年,她就没办过不靠谱的事。”    沈迟抿了抿唇,司法员以为自己说中,缓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是真用心了。”    不过沈迟真不乐意,司法员也不能逼他怎么样,叮嘱了几句有的没的,让他先回去,自己留下来收拾思想报告。    最后核对数量时,翻到沈迟的那一页,报告总结只有八个字,却让司法员哭笑不得。    巾帼热血,不输风流。    下了楼,雨已经停了,沈迟不着急走,坐在车里想着司法员的那句话。    要说用心,不只是他,程诺对每个人都算得上用心。    从下楼到这会儿子,他盯着宋青兆和程诺两人小半天。    宋青兆下车,没走两步,程诺跟着从车里出来,拿了件外套自然而然的披到他身上,宋青兆急着回办公室,走的快了点,外套往下滑了点,程诺就走近拉上去。    走上几步路,宋青兆才意识过来,低头对程诺润轻柔的笑。    眼里情绪都是温柔。    程诺替他拢了拢外套,问:“药拿上了吗?”    “拿了。”    “这两天注意点保暖,以后肩膀留了风湿有你受的。”    “知道了。”他左手还能动,听话的紧了紧外套领子,又问:“中午就在警局食堂吃点儿?”    程诺摇头:“不了,公诉科下午那边还有个会,我拿了东西就走。”    “行吧。”    两人走进警局大楼,沈迟悠悠收回目光,挡风板前的手机开始响,沈迟拿起来接听,那头的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半天没等到沈迟的回应,声音有点疑惑:“你怎么了?”    后视镜里已经看不见两人的身影,沈迟淡冷的回答:“没事,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沈迟又安静的坐了几分钟,把手机扔到挡风板上,开车。    出警局大门,沈迟一动脚尖,油门往下压了半寸,地上凹位的积水被车轮“哗啦”带起来一片水花,那泼皮混混刚被老刘训完,这时才从里面出来,水花溅起来措手不及从头浇到尾,抹了一把脸,在车后骂:    “靠!开路虎了不起啊。”    老刘在后头听见了,拧眉说:“刚刚才跟你说过,做人要心态平和,放宽心,日子才能过得舒服,人家也是无意的嘛。”    沈迟从后视镜瞥一眼被溅了一身的泼皮混混,哼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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