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逝去,空气里的风,也终于带了凉意。    “你动作快点,大夫都说伤口已经愈合,不会再裂开了。”林晞晴坐在桌子旁吃饭,不去看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沈未,“你再磨蹭,我就吃完了。”    “哎呀,愈合是愈合了,可浑身都没力气,你来扶我一下嘛。”沈未可怜兮兮地望着林晞晴。    “没力气?那是因为你躺了太久。”林晞晴瞟了他一眼,不为所动,“药都是最好的,三天前,你应该就可以如常活动了。只是吃个饭,又不是上战场,你有这么娇气?万一你死了,也没事,我一定给你收尸。”    “你也太狠心了吧……”    “那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再不快点,我真的要吃完了。”林晞晴说着,手中筷子丝毫没有停顿。    “哎,给我留一点!”见撒娇耍赖都没用,沈未终于坐了起来,慢慢穿上鞋子,慢慢挪到桌子旁边,再慢慢扶着桌子坐下,一抬头,林晞晴正看着自己。    沈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不太有力气,还是有些行动不便。”    “嗯,多走走就好了。”见沈未平稳地坐好,林晞晴放下心来,于是接着吃饭。    “啊!”沈未循着林晞晴的筷子看去,不由得哀呼起来,“你真的一点饭菜都不给我留!我好歹是个病人!”    “不是早就提醒过你了?”林晞晴笑眯眯地说,夹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肉,“反正就在隔壁,也不远,你再去买嘛,而且,我很善良地给你准备了一个拐杖。”    沈未看了看倚在门旁的竹木拐杖,重重叹了口气:“善良?你简直丧尽天良才是。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    “都说了伤口已经无碍,你有点志气,明天就可以去卖字画了。”林晞晴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把筷子放下。    “算了,我没有志气。”沈未愁眉苦脸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再扶着墙,走向房门,“你绝对是故意的,就拿了两道菜,怎么可能够吃。”    “那你慢走,路上小心。”林晞晴不置可否,又笑吟吟地加了一句,“顺便帮我带一份江米酪。”    “好,唉,我真是命苦啊……”沈未连连叹气,出了门,扶着拐杖慢慢往外走去。    林晞晴却还是有些担心,也走到门口,目送着沈未的背影艰难远去。院子里的桂花就要开放,似有似无的香气,仿佛流进了她心底。    ————————————    是秋天了。    满园浓郁香气飘散摇曳,葳蕤绿叶间生着点点缃蕊,仿佛月色醉在人间。而墙边芙蓉花却开得妖艳,让人错以为春天。    夜幕降临,月光映着朦胧树影,林晞晴正闲坐在院中石椅上小饮淡酒,忽然听见沈未推门走出,发出各种叮叮咣咣的碰撞声。    原本的静谧消失无踪,林晞晴无奈地转头看去,沈未手里正抱着一个长垫,门口还有一张矮桌横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林晞晴皱眉问。    “哎呀,快来帮我一下,我大病初愈,这些东西实在太沉了。”    “大病初愈,还净折腾。”虽如此说着,林晞晴仍放下酒杯,起身走向沈未,搬起地上的矮桌,“放在哪儿?大晚上的,你这又是打算做什么?”    “放在一个月色好的地方就行……就,放在那棵树下吧。”沈未率先走去,一边反问林晞晴,“你觉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你生辰?”林晞晴放好矮桌,沈未也将垫子铺在地上,然后他又向屋内走去。    “不是不是,你不觉得,今日的月光格外明亮吗?”沈未回了屋,不多时,又抱了一张琴出来,“今天是中秋啊。”    “中秋?的确,可是,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吧?”林晞晴拧着眉,看沈未向树下走来,“上午让你去店里看看,你一百个不愿意,怎么现在腰也不酸,腿也不疼了?”    “话不能这么说,字画店自有小陈管着,但中秋,一年可才有一次。”沈未放好琴,又调整了一下桌子的方位,“桂香四溢,风月无边,你可不像是会辜负美景之人。”    林晞晴怔了一下,笑道:“不错,看样子,你打算以琴曲来应和美景了。我能做些什么?”    “你在一旁听着就好,美景佳人,已是这世上最风雅的享受。”沈未笑道。    “美景佳人?你何不去江中画舫?那里佳人更多,再伴着江上明月清风,莺歌燕舞,桂花新酿,才称得上‘享受’。”林晞晴在石凳上坐下。    “那里要钱,我才不愿意花这冤枉银子。”顿了顿,他又调侃道,“更况且,你前日才抢走了十两,我哪还有钱去逛画舫?”    “哎?你这话什么意思,倒还成了我的不是?”    “我可没这么说。”沈未轻笑,目色里染上点点柔和月光,“烟柳之地繁乱聒噪,胭脂水粉呛得人头疼,哪里及得上此间安谧舒心?更况且,高山流水,本应只为知己而奏。”    林晞晴微一挑眉:“好,我倒要听听你这高山流水之音了。”    沈未盘膝而坐,白袍散落在身周,仿佛开了一地的莲花。他用手指轻轻拨了几下琴弦,抬头对林晞晴笑道:“简陋音质,谨以乱耳。”    琴音自指尖流泻而出,萦绕着林晞晴的耳廓。她注视着沈未,他一身白衣胜雪,芙蓉正艳,月色如玉,晚风清澈,人间最美的四种风景,仿佛同时聚集于此。她也不由得受了感染,起身走向院中空地,解下佩剑,浅笑着道:“我不会歌舞,只好在此舞剑助兴,算是报答我今日有幸,能听闻这样美妙的琴曲。”    沈未没有说话,微笑着点头。长剑离鞘,她足下轻移,划出满空绯光。    ————————————    他们二人仿佛带有与生俱来的默契,琴曲即兴而奏,长剑即兴而舞,可她的每一个招式,都恰巧契合着他的旋律,随着曲调的舒缓而从容,急促而紧张。    琴声悦耳,舞姿清灵。此间景致,只应天上才有。    一曲终了,沈未停止指尖动作,林晞晴也收了剑,平复着气息。院子里一时万籁无声,他们默然对视,心中却是相同的百味杂陈。    这样的时光实在太美好,仿佛梦境,却又真实得令人心痛。    明明他们情投意合,默契无间,为什么命运却如此荒唐?    片刻静默,沈未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决绝,他再次抬手,拨动了琴弦。    琴音依旧婉转,他清平温凉的歌声,在寂静夜空下悠然响起:“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林晞晴怔住了。直到这首《凤求凰》的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夜空里,她也没能移动半步。    可当长夜再次归于寂静之时,她的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滑落。    沈未的身子顿了顿,接着他从地上起身,绕过琴桌,走到林晞晴身前,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而林晞晴的眼泪却越发止不住了,接二连三地落在沈未的白衣上,染出一片泪痕。    “晴……”沈未轻轻开口,唤她的名字,“我果真还是做不到,我骗不了自己。我无法忘记对你的感情,只把你……当做妹妹。”    林晞晴在沈未的怀中轻轻颤抖,他做不到,她又何尝能够?他的拥抱是如此温暖,她不知该如何放手。    “又能怎么样呢?为什么我们非要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为什么非要在乎这俗世的看法?”沈未紧了紧抱着林晞晴的双手,语气轻平但却坚定,“我不想再理会,我也不想改变我的心意,其他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这一生,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听了沈未的话,林晞晴终于哽咽出声。沈未身子一僵,低头看向她,目光却渐而染上如月色般的温柔。    然后,他闭上眼,嘴唇轻轻落在林晞晴额头,眉梢,眼角,将她的眼泪悉数吻尽。    林晞晴呆立着,动弹不得,心跳有如万鼓齐鸣,脑中却一片空白。她似乎迷醉在了这月色中,就这样任由他吻过她的眉心,吻过她的眼泪,吻过她的脸颊,最后,吻向她的双唇。    然而,就在双唇触碰的那一刹,林晞晴却突然如遭雷击般惊醒,猛地挣开了沈未的双臂。    沈未怔了怔,似乎也回过神来,而林晞晴却喘息着,退了一步,挣扎着开口:“不能,我不能……沈未,我们不能……”    “晴……”沈未心中一痛,他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    林晞晴却又后退了一步,泪光浮现,满眼哀色:“不可以,不可以,我是你的妹妹,是你的妹妹……”    “是妹妹又如何?”沈未的不甘和不忿,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他向林晞晴迈了一步,强硬地将她拥在怀里,“我爱你,就算你是我的妹妹,我也爱你!我不会在乎,为什么你却非要在意俗世的看法?为什么你不问问自己,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感情?!”    “沈未,你疯了吗?!”林晞晴推开沈未,他重伤才愈,被林晞晴一推,不由得退了几步,脚下不稳,跌坐在地上。    “你不在乎,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眼泪再次滑落,林晞晴声音嘶哑,哀声控诉,“我哪一个都做不到,为什么非要逼我,为什么你非要逼我……”    她一步步后退着,看着沈未,眼中尽是挣扎和痛苦。最后,她终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红衣飞扬,抽离了一地的月光。    只留沈未坐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上,桂光流影,长夜无星,唯有芙蓉月下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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