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沈姝晗嫁入靖王府遇到的第一个波折就是出在嫁妆上。    而且那件事在她的记忆中不可谓不深刻,足让她心有余悸了好一段日子。    毕竟她自幼生活在亲人的庇护下,哪里见过刀光剑影,更不要说是在自己的成亲之日了。    前世在沈姝晗出嫁之前,有一伙匪徒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道消息,认定她的嫁妆里有不少绝世珍宝,忌惮将军府守卫森严,便铤而走险,在她成亲路上暗暗设下埋伏。    将军府的人固然不是无能之辈,那些人最后也只从妆奁里抢走了些不要紧的零碎,可是刀剑无眼,终究不免有人受了伤。这么一闹让她的吉日见了血光,不但令沈家颜面大失,更让她成了京城公卿圈子里的笑柄……    那段往事对沈姝晗来说显然有些糟糕,她自然不会任由往事重演,只是,这件事该怎样破解呢?    沈姝晗念及此处,自是没了睡意,便屏退左右,独自思量起来,沉默中,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叩在茶盖上,发出嗒嗒的响动。    记忆里,成亲那日事发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人的身份又确实是在京郊一地盘踞多年的匪徒,当初并没有人往别处怀疑。就连靖王与她的爹爹沈将军派去追查的人,也只查到劫匪所为是听信了不知出处的传言,并没有受人指使。    但沈姝晗历经前世种种,如今自然不难判断出这背后是谁在捣鬼。    只是她原以为,前世查不出真相,是劫匪与云家有不为人知的干系,咬死了不说实话的缘故,如今看来,倒像是她给想岔了。    是了,既然那些劫匪今晚会派人来试探虚实,足以说明他们对这个消息的来源也不怎么相信,并未与云家沆瀣一气。    沈姝晗想到这里,微微笑了笑。    天很快便亮了。    因为夜里的事,将军府的人后半夜都睡的不大安稳,天一蒙蒙亮,便纷纷起来了,毕竟府上的小姐婚事将近,他们手上还有不少事需要忙活。    沈姝晗听到外头的动静,下意识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出声道:“什么时辰了?”    红蝶温柔的声音从外传来:“回禀小姐,卯初三刻了。”    沈姝晗呼出一口气,坐起身道:“起吧。”    “是。”推门声后,应声走入几个端着水盆、茶盏的婢女,红蝶与碧螺跟着走了进来,行过礼,二人上前为沈姝晗更衣。    “红蝶,一会儿你去府里各处走一趟,将财物清点情况禀报给我。”沈姝晗一边理着自己的衣襟,一边嘱咐道。    “是。”    屋里只剩下一阵静默的梳洗声。    沈姝晗见她二人安静的有些反常,有些疑惑的看了过去,正对上红蝶欲言又止的神情,碧螺则是抿着唇,面上隐有不悦。    “你们怎么了?”    碧螺看了一眼红蝶,又朝门外努了努嘴,“小姐,夫人身边的白芙来了。”    话音一落,旁边伺候的婢女都一个个敛声屏气,小心翼翼起来,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古怪。    沈姝晗看着众人的反应,也微微蹙了眉。    碧螺口中的夫人,是沈姝晗的继母,进将军府至今已有六年,这府里上下无人不知,沈姝晗心里对她这位继母有些芥蒂,平素甚少主动来往,就是相处起来也淡淡的。    这样的日子沈姝晗不痛不痒的过了数年,现下瞧着一众婢女们这副生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模样,却突然感到有些懊悔。    沈姝晗沉吟片刻,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碧螺应了一声,将在外候着的白芙领进了屋里,婢女们见来人入内,皆作眼观鼻鼻观心状,连眼也不敢抬了。    白芙对这种气氛显然已经习惯了,大大方方的上前见礼,“小姐,您今日精神可好?”    沈姝晗三更天梦醒之后,就没有再睡,精神自是好不到哪里去,只点点头,“你一大早过来,可是母亲有什么吩咐?”    白芙觑了一眼沈姝晗的神色,解释道:“夫人昨夜听闻有人闯入府中,担心小姐受了惊吓,所以命奴婢过来看看。”    碧螺却是笑了,不待自家主子答话,意味深长道:“白芙姐姐对夫人很忠心啊,这么多年,怕是早就忘记了旧主是谁。”    白芙闻言,脸色霎时一僵。    碧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白芙并不是跟着这位继室嫁进来的丫鬟,她与红蝶都是沈姝晗生母身边王嬷嬷的孙女,在沈姝晗的继母入府后,王嬷嬷告老还乡,只留下了她们两个,年岁大的白芙在继室身边,年岁小的红蝶则在沈姝晗身边伺候。    这么严格划分,沈姝晗的生母也算是她们的旧主了,但她们姐妹二人对这位继室的态度颇为暧昧,尤其是白芙,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而碧螺自幼以自家小姐的好恶为好恶,平日红蝶不爱在主子与现夫人的相处上置喙,且二人总在一处感情深厚也就罢了,她对处处为继室说话的白芙却是打心里瞧不上眼的。    不说碧螺,便是以往的沈姝晗,对白芙也不是没有看法。    白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了一阵,终于挤出一个笑来,想要把尴尬的场面应付过去。    不料,沈姝晗这时候突然开了口,对白芙道:“也罢,替我谢过母亲的好意。”    此言一出,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讶异,碧螺也愣了愣,吃惊的朝自家小姐看了一眼,正对上一道略含警示的目光,讷讷的不敢接话了。    白芙一怔之后,显然有些喜出望外,看着沈姝晗连忙回“是”,顿了顿又道:“奴婢差些忘了,夫人吩咐奴婢等小姐起床后请您过去一趟,还有一些事宜需要小姐定夺。”    沈姝晗点了点头,也干脆的应下了。    众人鲜少见她对继室身边的人这般温和,直到白芙从屋里退了出去,碧螺也没回过神来,红蝶也被自家小姐这突然的转变弄得有些迷糊。    不过沈姝晗在白芙走后有些心不在焉,动作也快了不少,碧螺想问的话临到嘴边,还是给咽下去了。    梳洗过后,沈姝晗在婢女的伺候下草草用了些早饭,便出了院子往正院里去。    沈家世代书香,自族中第一位男子出仕起,就在朝中占了一席之地,百余年下来,已培养出不少肱骨重臣。远的不说,就是前任家主沈明启,也曾是官拜一品,加封太师,辉煌一时的人物。    由于有先辈作为典范,时下重文轻武的风气又尚未消弭,沈家一门的子弟无一不在经史子集上下功夫,可沈家还是出了一个异类,沈明启第二子所出的嫡子沈穆,不声不响的弃文从武进了京畿卫,竟也步步高升成了当朝一员大将,以致在沈明启作古后,沈家在文官中后继乏力,倒成了武胜文衰的局面。    不过虽然沈穆官位摆在那里,府邸不小,但他没有同胞兄弟,自上一辈分家,这偌大的将军府住的只有他这一户。    沈姝晗匆匆行到正院时,膳房的婢女正在往外撤早膳的碗碟,见她来了纷纷见礼。    沈姝晗站在门口等丫鬟朝里禀报,看见那些饭食明显只有一人的份量,想了想道:“爹爹今日不是休沐在家吗?他不在?”    “回小姐,京畿衙门的人听闻咱们府昨夜遭贼,特意派了人过来,老爷去外院查问了。”那婢女答道。    沈姝晗点了点头,有些犹豫要不要先去书房一趟,只是念头刚一闪过,便见传话的丫鬟出来请她入内,她迟疑了一瞬,跟着走了进去。    一进门,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迎面而来。    几个婢女见到她,屈膝行了一礼,将月洞门的锦帘撩了开来。    在明间的榻上,坐着一位秋香袄青白裙的中年妇人,面容非常秀美,微微上弯的唇角让人觉得十分柔和。    不知怎么的沈姝晗就想起了在她幼时,就是这样一张脸,每当她稚嫩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唤一声“娘亲”,便会对她露出无比温柔的笑容,眼底的暖意能将人融化进去。即便是她闯了祸,惹得祖母不悦,那人对她说话的语调也依旧温声细语。    当回忆里的那张脸慢慢与眼中的景象重叠,沈姝晗才回过神来,不论容貌多么相似,她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正如面前的妇人没有她印象里那对甜到人心去笑靥,也正如记忆中的妇人缺少了面前这位的端庄娴静。    面前的妇人,是沈姝晗的继母,也是她生母的孪生胞妹,小蒋氏。    昔年,沈姝晗的生母大蒋氏病故,沈穆为亡妻守孝三年,而后便将已有二十八却仍是未嫁之身的小蒋氏抬进门作了续弦。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大蒋氏留下的一双儿女会对这件事乐见其成,毕竟嫡亲的姨母比起外人来要亲近百倍,可没想到,沈姝晗却因此对这位原本相处得不错的小蒋氏产生了强烈的抵触,甚至有样学样的传承了沈穆身为武将的倔劲,果决的搬去位于广陵的外祖家住了一年。    那时,沈姝晗不过十岁。    别人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每每劝说,必提小蒋氏与大蒋氏如何相似,但沈姝晗明白,她对这位继母的百般不喜,大抵正是因为小蒋氏与娘亲太像了,相像到,几乎所有人都在不自觉的用小蒋氏的存在,来填补大蒋氏留下的印迹。    仿佛在一夜之间,沈姝晗心中那个世上最为温柔美好的女子,便被所有人遗忘在了脑后,而她的继母,也随之占有了她生母生前所有的一切。    这样的念头,自幼便扎在沈姝晗心里,她的教养诚然让她做不出明着排揎尊长的事,但是她的冷淡与无视,足以让任何人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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