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曾经只是一个冰冷的铫子。纯银制作,南瓜状的肚子,壶身上雕刻着两枝交缠的梅花。口大有盖,在壶嘴部和尾部都有用来抓拿的手柄,手柄上缠绕着一圈极为朴素的蟠龙纹。  它被常年放置在一尊佛像前。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上有很多佛寺,著名的譬如相国寺,白马寺,兰若寺,栖霞寺,它们或受到国家官方的认可,或流传着这样那样凄美哀婉的故事,因此在百姓心中颇有口碑,常年香火不断,那里的僧人各个肥头大耳,稍一活动便油出一张猪脸。  每年农历四月八日是佛陀诞生的日子,又称为浴佛节。这一天,普天下的善男信女都要沐浴斋戒,到佛寺中虔诚祝祷。佛寺也选择在这个时候举办一场法会,将佛陀的精神传达给更多的人。这一天,是佛教的盛宴,也是僧侣们最大的节日。  它从未见过什么盛大的场面。它面前的佛像并不高大,膝盖和肩膀处镀上的金都已经剥落。它脚下的硬木佛案已经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甚至开始腐朽。整个佛殿或许曾经辉煌,但此时早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赞叹的地方,一如这间佛寺,虽有名字却鲜有人知晓,坐落在这个偏僻的,同样无人知晓的深山中。  招提寺坐落在招提山深处,出入不便,少有人烟。没有油水,许多游手好闲,只是想要挣些香火钱的假和尚很快便离开了。最后,这个佛寺中只剩下十三人。这十三人并非都是一心向佛的人,大部分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其中不乏亡命之徒,或是落难官员。想要躲避尘世纷争,没有人烟的招提寺倒真是一个好去处。  一如往年的浴佛节一般,招提寺的主持长善大师一大早便提着水桶来到佛殿。长善大师已经八十岁高龄,它初有意识时,他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那时的他风神俊秀,即使剔去头发身穿陋服,依旧是风骨习习。  长善大师从桶里拧干一块软布,开始擦拭大殿上的每一样物事。它记得,最初的时候,长善大师总是在大殿的所有物事中第一个擦拭它。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用沾了水的软布一点一点地擦拭它的身体。水有点凉,但大师的手是温暖的。如果它有眼睛,它一定会舒服地闭上,在一片虚无中好好享受这动人的爱抚。  长善大师喜欢与它说话。这佛寺中原本有许多人,他们像对待神祗一样对长善大师,总是恭恭敬敬。如果长善大师愿意与他们说话,他们一定会洗干净耳朵,跪着倾听。可长善大师只喜欢对着它讲话。它从虚无中苏醒的那一刻,便是在长善大师对他说话的时候。  他说:“真是委屈你了,原本锦衣玉食的你现在只能跟着我过这样的生活。”  他又说:“听说供奉在佛像前的物事都能受到佛祖的庇荫,感受天地灵气,渐渐便会有自己的意识,思考同人无异。你们这些没有思想的死物反而更容易顿悟呢,毕竟没有思想,就没有杂念,更没有邪念,想要顿悟,这些都不得不舍弃呢。”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光着脑袋眉清目秀,半跪在它的面前,一双清澈的眼睛与它平视。它能够闻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淡淡的茶叶香味,混合着依稀檀香。  招提寺的生活始终平平静静的。没有香火,他们便自己种菜,自己砍柴。长善大师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实际上他是个生活的好手,对种菜生火都颇为擅长。他和他那些年龄比他大的多的弟子们常常围着一张破桌子吃饭,饭桌上常常有爽朗的笑声,伴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和漫天的落霞弥漫在山谷之中。  它记得,在它苏醒之后,大概是两年左右,那天仍然是一年一度的浴佛节,尽管没有香客,长善大师对浴佛节的准备也从不含糊。他两周前便开始准备礼佛的用具,浴佛节那天起了个大早,便提着桶来到大殿。  一看见长善大师和他手里的软布,它便提前闭上了眼睛。如今它也渐渐习得了人类的习性,在壶嘴的两边,裂出了类似于眼睛的东西。  长善大师手里的软布并没有如约而至。几滴滚烫浓稠的血正陷进它重新睁开的眼里。  那场杀戮持续了很久,长善大师的弟子们护着大师,大师护着它,一行人狼狈地躲入深山中。它略一数,加上长善大师,如今只剩下五个人了。  那一晚,长善大师不顾劝阻,一个人离开深山。它被留在其他四个人的身边,眼睛里的血已经结痂,没有人为它擦洗,它的眼前一片血红。  那四个人在聊天,聊长善大师的身世和这次的悲剧。唯有长善大师不在的时候,他们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谈论他。它因而得以知晓长善大师的身世。原来长善大师曾是当朝的太子,在政变中被自己的亲弟弟追杀,从宫中逃了出来。  那四人聊着聊着,视线逐渐都聚集在它的身上。它被一人捧起,反复摩挲。那人的掌心坚硬,远不如长善大师的抚摸令人舒服。“嘿,”那人说,“这可是个好东西啊,据说是太子从宫中带来的,是惠皇后的陪嫁之物。”他将它倒转过来,“你看,这底下还有落款。曲尘,曲尘!”那人抬高声音,双手霎时滚烫,“这是百年前的高僧曲尘亲手制作的铫子啊。”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它仿佛身处一口深井,抬头便见一双双充满贪欲的眼睛。“曲尘大师可是百年来最有名望的高僧,他最擅烹茶,偶尔也制作一些茶具。曲尘大师的手艺,这世上也不剩几个了吧?难怪太子殿下总把他供在佛前,也不让我们触碰,每日亲自擦拭,虽说是个铫子,但也极少见他用来烧水煎药。”  “如今太子不在,”一人道,“不如我们带着这玩意离开,找个地方把它出手了,把钱平分,然后各自散了,找个安稳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那人抓了抓光溜溜的脑门,语气愤愤,“这清汤寡水每日念经的日子,老子也是过腻了!”  “万万不可!”另一人厉声道,“我们这群人无不深受太子殿下厚恩,他以万金之躯却待我们如至亲,如今太子有难,我们怎么能够卷走他的东西临阵脱逃!”  “万金之躯!?”一人冷笑,“他曾经是太子,锦衣玉食,出则前呼后拥,入则温香软玉,所有人见到他都要磕头。那时候他的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如今安平帝即位,他只不过是个受到通缉的阶下囚,比起普通百姓尚且不如,还谈什么万金之躯若说金贵,我们每个人都是爹妈生养的,都是血肉之躯,偏就只有他们这些生于皇宫之人才是金贵的吗?我们当初为他冲锋陷阵,几次死里逃生,如今落得个有家不能回,无儿无女的下场,也算是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了吧”  “你想效仿金溪,出卖太子殿下吗?”一人道。  几人沉默。  “金溪那挨千刀的蠢货,将我们的行踪出卖给朝廷,害我们死了这么多兄弟。”那人道,“如今他倒是借着我们的血肉爬到了指挥使的位置。虽说这么做实在没有德行,但德行又能换几两银子?我倒是有几分佩服他的胆识。如今我们也算是再救了太子一命,无论多大的恩德也算是报完了。这个铫子,”那人把它放在手里掂了掂,“估计能换不少钱,就当是太子殿下给我们的报酬吧。”  “可是……”  “你还在可是什么?想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吧,多美好,难道你还想回那个破庙去吃牲口才吃的烂菜吗?”  “那……这个铫子究竟能值多少钱?”  它被一人翻来覆去查看。“这东西绝对是个好东西,但它是太子之物,恐怕有人识得。看来我们得逃到别国去。若要估个价,大概少说得有一万两白银。”  “一万两白银!”几人眼睛发直。  它看见其他三人互相挤眉弄眼,然后暗地里举起了长刀。  捧着它的那个人嘴角上的笑容尚未消失,胸口便多出了一个窟窿。  它被丢在了地上,壶盖掀翻,壶口正对着刀刃,刃上的鲜血一串串流进它的肚子。  “哈哈,这下我们每人就可以多得五百两银子了!”三人狂笑。  “不,”一人突然说道,“你算错了,不是多得五百两。”他和身边一人突然发作,一个将之脖子勒紧,一个举起一把匕首插入他的心脏。“我们每人可以多得两千五百两银子。”  它的肚子里快装满鲜血。那刚做完恶的两人蹲下身,一人抓它头,一人抓它尾,同时使力,谁也不肯松手。  “你还想多得五千两?”一人道。  另一人狞笑:“你难道不想吗?”  两人对视一眼,开始为最后的五千两而厮杀。他们势均力敌,又是曾经的挚友,谁也骗不过谁,谁也打不过谁。这场厮杀永远不可能结束,除非两人都不能独活。  它躺在血泊里,鲜血从它的肚子里漫出来,顺着宽阔的壶嘴流到地上。那些血液是温热的,但冷的很快。它们很快凝固干涸,将它牢牢束缚起来。  第二天清晨,长善大师一身泥泞地回来。它在血泊中和他对视。它发现,大师的身躯一瞬间佝偻了。  四具尸体上纷纷插着身边挚友的武器。世上再没有比兄弟之间互相残杀更让人心冷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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