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渐行渐远渐无书 疏离可否隔断同心. 月份大了,行动也多有不便,我倒是真心对这个孩子愧疚得很,没得父爱,只能跟我孤苦伶仃的在这个院子里浑过。 那一日我拿了休书去书房找他,因为走路没人扶着,穿花盆底便有些不稳。我索性换了软底的鞋子,在现代穿惯了了熟悉感让我满足了好久。这回我是带着试试看的心态,他若是真的把我休了,我也是个自在,他也不用整天皱着眉看着我烦。 他果然在书房,灯打得很暗,他的影子被照在壁上。他仍然是这样高傲且孤绝的影子,有傲骨,却清寒。 他见我来了,倒是难得的没有皱眉,只是还是淡淡的。我许久没有见他,他瘦了好多。但是仍旧是微微上翘的嘴角,是他所特有的标志。 但是当我把休书放在他面前,他的脸色便不那么好看了。他一掌拍在休书上,他这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连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显然是压抑着怒气,问道:“你便这般不高兴当我这嫡福晋。” 我站在他身前,两手攥在袖子里,只淡淡道:“爷与我隔阂已深,两两无意,把我锁在这里又是何苦?” “好一个隔阂已深。你果真是不把皇家颜面放在心里呵。若是我答应了,作为故人,我是不是还该替你求了皇父,立时把你给老十四做了侧才好?想来你是不会介意嫡庶的吧?” 他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我无心去和他纠缠这些不着调我也不在意的东西。我只冷冷道:“爷是答不答应。” 他凑近了些,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一股陌生感突然袭来,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努力别开他的目光,他的话却让我无法忽视,他道:“你便是这般爱作践自己?” 我后退了几步,别过头去,只不说话。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是闷闷的不能说话。我拿起桌上的茶一口猛灌,却不料苦得惊人,眉头皱成了一团。我仍是倔强,道:“我谁也不愿意作践。” “好。”他努力的平复气息,道:“犯了七出之条我才能休了你,你且告诉我,你犯了哪一出?” 古代就是古代,休个妻还要犯什么七出。男人娶妻纳妾是随心所欲,女人被休还要磨磨唧唧。现代直接去民政局,一方不愿意还可以走法律程序。我被他这一句问得我有点傻,于是也傻乎乎的问他:“呃,我犯了哪一条?” 他不耐,微微低下头,把桌子上的休书给收了起来。吩咐道:“睢儿,扶你主子回去。” 然后我休书也没了,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又是一年年节。我们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假笑得脸都快僵化了。到了腊月三十那一天,祭祖,领完福字回来,康熙的福字笔画遒劲有力,我们拿回来了贴在正厅。不过是和去年一样的程序,一样的步骤,一样的两个陌生人。 从宫里领完宴回来,一下车就又是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挂。我想笑,但是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苦笑。我和这个人走了这么一大圈,兜兜转转,感觉命运就像个圆,我们走了半天,走了一辈子,世世代代总会绕回原点。 睢儿扶着我进了房,卸下宫装换了家常的装饰,我对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只觉得连这个人也是陌生又模糊,镜面被呵出来的气变得雾蒙蒙的,但是却依稀可以看见一个梳着清朝发髻的女人,正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还是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我闭上眼,再睁开,周围还是一样的熟悉的我的房间,镜子里还是那个清朝宫装的人,还是一样的纱窗,床幔,什么都没有变化。我提着的那一口气忽然松了下去,心绪却好像如同烛台上的红烛一样明灭不定。满室的灯火亮眼,在一片金黄之中又是昏昏的不真切,清楚仿佛触手可及,但是谁都抗拒着伸出手去,只能一任浑沌把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渐行渐远,渐渐无书。 睢儿适时的打断了我的思绪,低声道:“主子,爷和福晋们在候着呢。” 我用手托着腰,慢悠悠的起来,点点头,一任自己孤绝的身影被门板隔断,吱呀一声,打起精神,去赴那一场不情不愿的盛宴。 这是十三府年年都会有的过场。这回珀钗那里怀里抱着一个,底下跟着一个,我这才近距离看清楚弘昌,还看不出眉目,胖嘟嘟的一个小娃娃,月儿长高了好多,此时一身簇新的袍子,跟着她的额娘站在下首,面若玉琢。成为无法忽视的一部分。我尴尬的笑着,旁边这位爷倒仍然是悠哉悠哉的。外头还在下雪,一夜北风紧,还没有要听的势头。十三依旧是不咸不淡的发表了新年贺词,我也强笑着说了过场话,便要她们回去。珀钗犹豫了会子,眼神只看着十三,奶娘一会意,只抱了昌哥儿道:“昌哥儿给爷、福晋拜年了,阿玛不去陪陪昌哥儿么?” 十三怜爱的看了看孩子,又瞥了我一眼,看我正在笑吟吟的低头喝茶。索性袍子一撂,道:“走罢,阿玛今儿陪昌哥儿和月儿过年。”遂偏了头,一双亮亮的眸子盯着我,道:“福晋体谅?” 我冷冷一笑,道:“爷的意,臣妾不敢违。” 送走了一帮人,我看向身下的这一帮人,纳喇氏只颔首低眉,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石佳氏含了几分笑,只不疾不徐的用茶盖撇着浮沫。眉似正定定的看着我,见我含笑打量着她,马上低下头去。我实在没心思揣摩她们的心思,打机锋走场面也实在无聊,还不如自己回去嗑瓜子。索性让她们都散了,自己回房,让睢儿瑞香两个丫头陪着,边嗑瓜子便唠唠。一直到了子时才肯睡觉。旁人皆道这个年我们家爷重重的打了嫡福晋的脸,却不知我们那一夜笑得开怀,声音大得让在正厅守夜的丫头都听见了。我不知道我这爽朗的笑声有没有传到珀钗那里去,也有可能湮没在了漫天的风雪里。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边笑边流泪。丫头们都以为我是高兴过甚,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起来,去宫里拜年完了马不停蹄的回来往各府拜年。整个紫禁城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德妃见了我们都是笑呵呵的,就是眼角不易察觉的细纹告诉我,康熙四十六年了,每一个人都在默默走着自己的路,片刻都不会停留。 昨天晚上实在是太嚣张了一点,笑得嘴角现在都是抽痛的,况且今天还要去那么多人面前卖假笑,还要跟着这个冷冷的爷,我顿时有种想一头撞死在我们府前的石狮子上。 等兜兜转转的出了十二阿哥府,我才揉着脚踝一个身子瘫在车壁上。十三默默扔过来一个靠枕,我才敢正眼去瞧一眼他,我坐得离他挺远,所以透过雪光,看见他被勾勒出来的半个轮廓。我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他,发现他身上大有一股澹澹的出尘逸秀。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股落落,他近日瘦了不少,所以越发显得清傲瘦削。我不好看他太久,扭过脸去看外头,红色与白色裹了个漫天。仿佛我们俩的路也是这样,是苍白一片,彼此僵持不知道应该怎么走,还是本就把彼此逼上了绝路呢? 回了府,我和他坐在正厅,丫头们正忙着拿出糕点来迎客。我只是觉得无趣,况且两人之间今时今日也不可能再胡诌打闹,只站了起来。他原本目视前方,正若有所思,听见我腾地一声站起来,不觉目光侧了来看我。我选择无视他的目光,口里还回味着各家各户的点心吃食。又记得那一回在十四府里头吃过的铜炉吊火锅。瞧着到了中午,十四不可能不过来,要是对着雪花漫漫再吃上热气腾腾的火锅,不亦乃人生之快哉,风流之佳话?想着来了兴致,之前的迷茫与无所适从也一起散去,后来想想年轻真的是好,可以在重重云翳之下腆着脸皮没心没肺的打打闹闹,不好的事情一下就会忘掉。 我让睢儿给我拿了件大红绉面的斗篷,那斗篷原出了长长的风毛,此时一带上跟个昭君似的。我回头草草看了他一眼,道:“待会人来了留午饭吧。饭摆在后头。” 他愣了一愣,遂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通,才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道:“知道了。” 我往正厅环视一周,挑了个看上去还算清逸的瓶子,让瑞香抱了,又回头看他一眼,见他也正淡淡的看着我,我想对他微微抿唇,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只别开他的目光,让瑞香和睢儿跟着我出去了。 往后头的花园里绕了一圈,好容易挑了一株红梅。那枝干遒劲而有力,此刻三三两两的开了花,又输来一股暗香,偏生那枝干上如同攒珠儿一般累在古朴的枝干上,刚刚下过雪,雪压在梅枝上,惊得那梅枝一颤一颤的。我盯着那花看了许久,最后道:“就是这个了,取了插瓶里,放到后头房里去。另外吩咐小厨房,用铜炉子吊一锅火锅,沸沸的,还要备了酒,一齐送过去。” 瑞香答应了去吩咐,睢儿让丫头抱了梅花去了。我才意犹未尽的悠悠走了回来。正好到了正厅门口,便看见十四一身墨灰的玄狐皮大氅,他福晋一身藕色的织锦斗篷,便道:“好啊,瞅准了时机让我来大门口接你们不是?” 十四“嘿嘿”笑了笑,正要说话,看见十三从里头出来,带着他福晋见了个礼,便嚷嚷道:“这不是循了旧例来给哥哥嫂子拜年了嘛?一进门就吃一顿排揎,我倒是从今再不肯来了。只是今年来都来了,哥哥总不能赶了弟弟出去,顺便包个晚饭弟弟就更欢喜了。” 十三闻言笑了笑,道:“你嫂子已经摆好了,跟着来罢。如今总不至于请你顿饭还请不起。” 我也笑着,忽然想起十四素来是跟着八爷的,时间马不停蹄的继续,那么今日的热络,是不是就如同那一锅火锅,到了一定的时候,人还是会离,筵还是会散,茶还是会凉? 但是我的口水却毁掉了我深思的形象。十四临走时突然斜看了我一眼,然后戏谑的催十三:“十三哥快点叫开餐罢,你看我这嫂子,饿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呢!” 我用眼神代替刀剑狠狠地扫了十四一眼,十四一跳脚,忙忙拉着十三走了,十三正忙着打趣十四,忽然听见这句,眼底还含着三分笑意看我,乍然一惊,我嘴角的笑意未散,也傻愣愣的看着他,两两相望,他却又移开了目光,淡淡一笑道:“走吧,饭快凉了。” 想来布置颇合他们的心意,十三又是出了名的雅致人。我一面和绛锦说说笑笑打趣,仿佛兄弟情还是兄弟情,妯娌情还是妯娌情,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也可以到天荒地老。 十四从火锅里捞起一片肉,往嘴里一送,等吃完了方开始骂我:“我这嫂子真是一等一的俗人!说她俗呢,又是谁眼光这么好挑了这么好的梅花,个个如含珠一般,若说她雅呢?他用筷子点一点火锅和肥肉,却又不宜在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 “那应该吃什么?啃竹子吃菊花么?还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才算完?”我又是好笑又是骂:“好一个大雅人!” 十四撂了筷子,对绛锦道:“绛锦,你上回已经临阵倒戈了,这回可不许这样,快点拧你嫂子的嘴!” 我躲开绛锦的手,看在座好像就只有十三这么一个正在往火锅里夹青菜的大闲人能帮我,只好拉下脸对着他摆出一份哀求的神情,道:“爷…” 他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给我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有温度的眼神。他不疾不徐,自然也不忙着救我,只细嚼慢咽把那白菜吃完了,咂咂嘴,才道:“她那叫大俗即大雅。” 十四这才抚掌道:“说是有了个这么雅致的哥哥哪来了个这么俗气的嫂子嘛…” 我嘻嘻向十三一笑表示感谢,殷勤的给十四夹了筷子菜,道:“十四叔慢慢吃。” 十四正纳闷我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一低头,看见两片大大的肥肉正放在青花碗里,不自觉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环视周围,气氛复杂,众人都忍着笑看着他。 送走了客,跑了这么一天也累了。十四走的时候还下着大雪,此时已然入了夜,雪早已停了。外头炮仗声不觉,噼里啪啦的,听起来也是个热闹。我歪在大迎枕上,吃力的坐着手中的活计,小衣服,小帽子,一针一线都是心意。做了许久还是觉得不好看,只好撂下了让小丫头拆线,起身走到书桌前,拿出箱子里的满文字帖,对着写了几张,历历数来竟然都写满了,那边也没有再送来。是了,怎么会送来呢?他早已恼了我许久,人前的热络,人后的疏离。最终渐行渐远,直到无书, 可是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吧?我忽然想到了那个小院子,歪头想了想,叫了睢儿道:“上回去的那个小院子,我瞧着还算好,你带几个丫头去收拾收拾,把该备的都备了,明日我就挪过去。” 睢儿点点头,又道:“主子,爷那边要回么?” “不必回了。”我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攥紧了些,道。 “知道了。” “还有!”我用声音拦住那个即将出去的丫头,想了想说:“去寻了笛子来,还要琴。另外去寻几本《全唐诗》、《全宋词》、《饮水词》来,放在小几上,这些都是次,还有一个软榻摆在外头树下面,要一套顶好的茶具。” 这屋子太闷,我住不下去。 从年初二开始我就过上了所谓“悠闲幸福”的生活。每天要么跪在佛前安静的坐会,要么在树下喝茶,焚香操琴,虽然琴声很难听,拂笛轻奏,虽然笛音喑哑不能入耳。月下赏梅,好像没有大株大株的梅花。临窗看书,看着看着就会突然的失神。不过有一件事我做得很好,闲窗幽坐。特别是下了雪之后,在小几上用一个炉子吊一锅桂圆红枣汤,听着咕噜咕噜的声响,看着乳白色的青烟升起,忽然雪压断了竹子,一下子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我,忽然发现汤已经好了,喝一口下去满心满肺的舒服,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个吃货的命了。 但是也是一个孤独的吃货了吧… 自打开了春来,无论我在干嘛,总是会听见一缕笛音丝丝的缠绕耳畔。好像有在耳畔,好像有在很远很远。我那院子后头有一株梨花树,桃花杏花也很繁盛。院子前头有一株很大的西府海棠,还有一株浓密茂盛的槐树。皆是按照我原先住的院子一模一样的栽的。自春天随着次第花开稳驻大地,院子里鸟鸣无数,花开纷繁,总会有一抹笛音细细分花拂柳,一路寻来,清淡而悠远,萦绕耳边,往往听着听着,就会出半日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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