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东风夜放花千树  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我手里提着一盏兔儿灯,睢儿站在我身后,穆桓站在他身后。他一袭宝蓝色的常服,正一手反剪在背后。我们之中有那样多的人,涌动向四方。他身后是一片我所不知几许的繁华灯海,各种光晕在涌动,倏明倏灭。有浅浅的粉,如天边的霞光,有淡淡的黄,有幽幽的青,有纯纯的白…一切的色彩扩大成无数流连的光晕,一架八宝琉璃灯不停地转动,发出变幻的光斑。他静静的站在灯下,仿佛沐浴着万千的繁华。  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这是第一次。他原本就生得很好,剑眉星目,似天边一轮皎皎的明月。无论是什么颜色的袍子都能于举止间恰到好处的体现出几分帝王家的尊贵与风度。他的嘴角仿佛永远都是微微上翘的,十足十的显见温和儒雅。  因着有出来逛灯会的女子,不少娇娥因他驻足,却都被穆桓挡在一边。就这样,在万丈红尘中,我俩静然相望。  衣香鬓影,是盛世下的繁华,一轮明月,是人世美满的静好。脂粉香混杂着,翠翘金钗,花胜金钿,人影参差去。嘈杂的市井中,绚烂的灯火中,浓艳的脂粉,千树万树的花开,就像一朵牡丹悠悠绽放,不知衰败。  我和他坐在沿街的茶楼里,小二很勤快的送上酒菜,然后识趣的将门带上离开。怕是将我们想成了出来幽会的公子佳人。  我将买来的兔儿灯随手一放,殷殷的给他夹菜,一边打着哈哈想着借口,嘴上却道:“真巧,爷也出来了。”  他目光对上我的,浅浅的笑笑,语调柔和:“真巧,我却不知道夫人也出来了。”  “巧巧巧。”我连声应和着他:“既然这么巧,咱么就晚些回去罢?”我看了一眼正在眉目传情的睢儿和穆桓,干脆利落的挥了挥手:“下去罢,再这样小心眼珠子抽了。”  睢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孔明灯放在我手上,和穆桓道了谢便下去了。  他却拿筷子吃了一口牛肉,笑道:“你既然知道他们有这心思,今日带睢儿出来是存心?”  存心遇见他们吗?  我低头想了想,摇摇头,又决定要转移话题:“既然今儿出来了,我可是要晚些回去的,夫君,奉陪是不奉陪?”  他一扫眼底的阴郁之色,忽然神色不定的看着我,最后冒出个无比儒雅的笑,道:“既然夫人愿意,为夫奉陪到底。”  于是我们从茶楼出来,他陪我逛灯市,猜灯谜。这种智力担当,不一会我的手上满满的都是各种灯,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店老板递过来的灯,嘟哝道:“干嘛要把睢儿放走啊。”  他闻言回过身来,看见我一手的花灯,哭笑不得,忙帮我揽了,道:“是不是拜服于你夫君的才华横溢了?”  我马上给他竖起大拇指:“夫君你真厉害!”  他无端便笑了出来,于是不再猜灯谜,只是陪着我一起在汹涌的人潮中走,看见路边的好吃的,就给我买来,塞得我满满当当的。东风夜放花千树,一片璀璨中,仿佛眼底都是万千的浮华,可是最能让我心稳的,还是他。  有舞龙的,有小孩子拿着糖葫芦,在四处嬉笑打闹,唱着他们的儿歌。他忽然看见一个卖人胜的,便去买了来,为我妆上,我嬉笑着看着他,看着一片灯火辉煌中的他,就像一个才出阁的小媳妇,问:“好看么?”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终于勉为其难的点点头:“…我觉得我买的这个人胜好看一点…”    曾经我是不是也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他会陪着我走过繁华,走过安逸,走完浮生。我是不是也憧憬着这样平淡的爱情,没有权势,没有名利,有的只是两心相悦的欢喜。  他疑过我,恼过我,愧过我,还好他依然总是爱着我。  他雄心勃勃,想着去一展宏图。虽然最后会失败会被圈禁,我再次回想那些我曾经介怀过的,担忧过的一切的一切,终于在与他相互执手下尘埃落定。  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人争不过命,既然该到来的总要来临,那为什么要每天担忧伤心,而不能认真的度日呢?毕竟,有他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街旁的转角处我看见了十四。  绛锦没有跟着出来,他一个人,身后跟着个小厮,他看见我,招了招手,便走近了。  十三攥着我的手一紧,阔步拉着我走了过去,十四嬉皮笑脸的做了个揖,道:“能碰见哥哥嫂嫂,真是很巧。”  十三淡淡笑了一笑,攥着我的手更紧了些。我感觉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一个不愿意将自己玩具分享给别人的孩童,不觉嘴角往上翘了翘。  十四神色复杂的看了看我和十三交握的手,低下头,半晌挤出一个笑容,道:“弟弟有些话想对嫂子说。”  十三侧头看了我一眼,见我略略点点头,便也松开了手,道:“那你快些回来,我还在这里等你。”  这句话仿佛不止一次的听到过,蓦然对他有了几分依赖,拉着他的手不想松开,但是最终还是松开了,十四不好意思的笑笑,领着我走了起来。  他发话了:“初一那日绛锦说的话,绛锦说得过了,我回去好好讲了她一番,她便也知错了,还请嫂子谅解。”  我不以为意的摇摇头,道:“没事的。你平日里好歹也多陪陪她,她也就不会想法子至如此了。说到底,她才是能陪你到最后的嫡福晋。”  他拨开挡在面前的花灯,似乎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沉吟了许久,终于叫出了我的名字:“德音,你记不记得,那日你还是兆佳家的小七,元宵夜里你偷偷出来,我陪你看灯。你最喜欢的琉璃灯,还是我猜灯谜为你挣的…”  他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我却对他的追忆感到有些害怕,但是我现在不想陷入这个话题,于是马上打断他,道:“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是啊,你不记得了。”他自嘲的笑笑,接着道:“十三哥真是手段高明,如今本该我做的事情现下都有他来做了。你可知小时候你许了我什么,你可知为什么我一次一次的告诉你我们万万不要生分了?小七,小时候真好,可惜我们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了,就不要留恋了。”我打断他,定定的看着他。  他一脸苦笑,道:“但是你不能阻拦我去回忆。你可知你本该是我的福晋,我眼看着他抢走了我这么多,假以时日,必定要他偿还。”  我蓦然感觉背脊上一片凉意,他不管我的表情,接着道:“记忆中你永远是儿时那个最好的小七,我们露天喝过酒,我们一起混在闹市里,我带你出来看灯,带你去看星星看月亮,你有没有见过舒舒觉罗氏,她…”  他没有说下文,但是我却隐约明白他想说什么。  有…几分相似是吗?  我想早点结束对话,但是我也不想伤害我与他的情谊。我忖了半晌,还是到:“十四,过去的已然过去了,再回想已然是前尘往事,幻梦一场。或许得不到的并不是最好的,只是因为的不到,所以不甘,心中有怨怼,一心想要得到。可当得到了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当年那样所求,其实不过尔尔,远远没有久伴在身边的那样知心那样好。这一场梦该了了,小七已经嫁做人妇,回不来了。”  他尚在怔忡,我便抱住了他,人这一辈子,可能会遇见流连忘返的风景,会徘徊在心底久久不去。但是,心中有祈愿,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我松开他,对他露出一个最明媚的笑,仿佛从前的小七也是那样子唤他,十四郎。  我道:“十四郎,再见。”  我知道你很好很好,但是你终究不是我的幸福。    他站在摊贩前,对着一盏琉璃灯仔细的瞧着。他身子微微向前倾,手上的灯早已不见,还是那个无比熟悉的动作,一只手负在身后,还是那样瘦削的身影,在梦中走过千遍万遍。  他仿佛察觉到了有人看他,回过头来,缓缓向我伸出手,一句话也没问,道:“走,我陪你去放孔明灯。”  我们一起松手,孔明灯便向上升起。无数的灯汇聚成一片星光璀璨,是永不陨落的星辰。  他和我并肩坐着,还是忍不住戳了戳我,问:“你写了什么?”  我顽皮的笑了笑,用十分欠揍的语气道:“你猜。”  这样灯火辉煌的人间,这样永不散场的夜,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点,花好月圆。    十五过完,生活也就步入正轨。年节的喜庆尚未散去,十三府里却又喜上添喜。一直默默无闻的庶福晋石佳浅婳,被诊出了身孕。  于是十三一天只往两个方向跑,书房和庶福晋的阁子。  因此这浅婳也就十分得意,整日里因着有身孕便娇贵些,嚷嚷着要补,要吃血燕窝。  彼时我正抱着云镜在窗下玩耍。她生得很好,有了几分十三的眉眼。黑黑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世界,时而害羞的一笑,把我们逗得很欢喜。  我不时带云镜入宫给德妃请安,其间也略略回了这回事。德妃听了只是一笑,道:“你们府里的庶福晋真真娇贵了。本宫还是那句话,她自己要吃,自己买去,本宫那一份,还是给你的,你不能让了。公中的钱,半分也不能动,呵,不就是有了孩子,也由不得她犯上僭越!”  闲暇的时候,四福晋常陪我坐坐,她和我说起她们府里的妻妾格格,我若是听得没错,有个凌柱家的,钮祜禄玉阶,便是以后的孝圣宪皇后了。  于是我对着拟棠道:“你们府里那个凌柱家的格格,你可得仔细留意着些。虽然说四哥的心远了,但是嫂子也不能让人家便抢了去。”  她对着光穿好线,无奈的笑笑,又想打趣我:“玉福晋玉福晋,怕是这一辈子都被玉克着了罢?”  我含笑拍了拍她的手,道:“我们府里哪里是玉福晋呢?如今事情都是眉似在料理,我们府里金贵的,是婳福晋呢。”  拟棠看向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嘴唇微微翕动,却还是说了出来,她道:“若是他欢喜得很,就早日把她抬成个侧福晋,也不是很大的事情。你约莫也知道庶福晋是个什么位分,比婢子好一些的罢了,入不得台面。这种事情也只有你出面最好,一方面赚了贤德的好名声,一方面,也能让老十三对你存了几分心。”  我笑笑,继续做手里的活计,道:“嫂子不知道,我们家那位婳福晋金贵死人了,每日里要喝血燕窝,额娘说了,不能挪公中的钱,自个儿凭身子也不愿掏腰包。所幸额娘素日赏了我些,全挪给她了。”  她便嗔道:“额娘给你补身子的好东西,给那起子人做什么?有了身子便要喝血燕窝?也不怕将养坏了?我那里还有几包寻常的燕窝,等会让绿汀给你送来,反正搁着浪费了,你让人往里面加些盐,给她喝,就说是我赏的,不喝完便是不给我面子。看她还喝不喝血燕窝了?”  我睨她一眼,道:“嫂子什么时候这么会顽,可不像是头一回的。”  她道:“你不知道我们府里的年氏,得意骄矜惯了,偏生爷还不管她,我若是不管管,我们府里不得让她吃到底儿了?偏生娇贵,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我便是瞧不惯的,这些年方才□□得好一些了。”    送走了四福晋,我便去书房里和他商量。他见我来了放下笔,问道:“什么事?”  我便仔细回道:“爷欢喜婳妹子,我便想着她既然有了身子,做个庶福晋也是委屈了,不如抬做侧福晋罢?”  他忽然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道:“你可想知道她为何会有了身子。”  我低下眉,涩涩的道:“这是爷的私事。”  他了然,恢复了往日那种不咸不淡的口气,仿佛在说一件不要紧的事:“她只能配个庶福晋。你回去罢。    一路入了春,二月二热闹了会子,也就过了,我唯一关心的,就是三月云镜的生辰。  那一日早早的眉似便来了我这里,下了帖子去请的,十四福晋、拟棠给面子也来了,府里的福晋,玉楼,珀钗,素凝和浅婳,外加一个明嫣,热热闹闹坐了一屋子。  我抱着云镜,云镜今儿穿了一身海棠红的小衫子,很是可爱。  我抚着这孩子乌黑的发,看着她坐在我怀里玩着手上的小金锁。初春的日子,仿佛一切都是明媚鲜艳的,知道好日子还长,轰烈的时候还没到,便都蓄好了势头。海棠发了新叶,枝头的桃花早已娉娉婷婷的开了几朵,在春风中灼灼的红,仿若东方长明的烟霞。在我这院子里,初春就像少女浅浅的唇,娇嫩可人,是一树一树的花开。譬如此时,梨花已然铺满了枝头,素素的白中晕染出点点的红,依稀是动人的眉眼。  我坐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看着阳光洒在地面上斑斑驳驳。初春的阳光还有些寒意未散,我实在觉得这是个好时节。  面前的人一一坐定,都是往娇俏了穿,胭脂红,桃红,鹅黄,绛紫,水蓝,一一往娇俏了穿,仿佛春光亦是穿在身上的,锦绣一片。只有我和拟棠,她一身宝蓝色的绣月白山茶花的衣装,白与蓝交错益发显得稳重沉着。一串十八子圆润,透出水光粼粼。我则是浅绿色玉兰百蝶纹的衣裳,与云镜海棠红相衬,益发显得云镜明媚可人。  睢儿和瑞香奉上茶盏,便站在我的身后。我左边是拟棠,右侧是绛锦,然后眉似,依着次序排开,珀钗,玉楼,浅婳,素凝,最后是明嫣。珀钗此刻面上已然有几分不爽,毕竟昌哥儿周岁的时候,十四福晋四福晋也没有这样给面子。绛锦自从正月初一与我说过那番话后,便特特避开了我,如今肯来让我很是意外。  几个妯娌姊妹之间的,平素来交情又不好,此刻为着场面,只能干巴巴的,各自低下头。我觉得很尴尬,只好也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多谢各位,肯给我脸,为云丫头过个周岁。”  浅婳为首便笑开了:“福晋说什么呢?如今浅婳得了爷的孩子,一朝出生,还得靠福晋照拂。福晋十月怀胎,生下云格格很是不易,偏生那段日子爷冷了福晋,如今爷这样对妹子,倒是让妹子有些承受不起这等恩泽,定然是沾了云格格的福气。”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让我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我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倨傲。绛锦素来是急性子,此刻只是笑了笑用桌上的糕点。我冷笑着正要说话,睢儿却递上来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一碗血燕窝,她道:“主子,这是宫里德妃娘娘赐给主子的。”  四福晋接过了,放在我跟前,又把云镜从我怀里抱过,道:“先把燕窝喝了,你呀就是好心,这么好的血燕窝给那起子人喝,也不晓得配不配。”她含笑看着脸色惊变的浅婳,温和的笑道:“庶福晋,本福晋送给你的燕窝,可还欢喜么?”  浅婳的脸色立时便变了样,颤颤巍巍的想要跪下,却碍着身子,只是道:“臣妾…欢…欢喜得很…”  拟棠笑了笑,闲闲的扶好钗子:“本福晋向来节俭,自以为好东西应配上好身份,才不算糟蹋了。本福晋私下里以为,那燕窝已然很对得起庶福晋的身份,庶福晋你说是不是?”  浅婳道:“是。”    吃了顿饭也就散了。拟棠留下来,陪我在梨花树下。她抱着云镜,哄她开心,一面对我道:“你瞧这孩子真可爱。”  我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半晌还是抬起头对她感激道:“今儿多谢嫂子了。要么,额娘和浅婳那里,我也两难不好交代。”  她浅浅笑,道:“如今我晓得你的性子,是那种合适安逸半分不想争也不会让的。我能帮你的,也就是让你日子过得安适些,没那么多烦恼就好了。”  只是我没有料到,那样安逸的日子,也是需要自由做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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