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纪阮翻了个身,看着那绣着各色虫草的帐子,长出了一口气。 前世之事如同南柯一梦。 纪阮在朝局争斗之中淫浸多年,无论是对谁都不会全然信任,傅轩执暗地里筹划的那些事情她一清二楚,只是懒得去管罢了。但若真到了会威胁到她的时候,也绝对不会留情。 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隐晦地警告过傅轩执,但他却是一门心思地不肯回头,所以到了关键的时候,她毫不留情地掀翻了傅轩执谋划的棋局。 只是当时局势发展有些超乎她的预料,譬如她原本没想杀傅轩执,可他却死在了那场动乱之中。在场的宫人大着胆子回禀,说傅轩执死前令人转告她一句话:“若有来生,绝不会放过你。” 那宫人说完之后,瑟瑟发抖着跪在大殿之中,生怕纪阮一个不悦就拿他泄气。 但纪阮并没有动怒,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于傅轩执之死,她觉着有些可惜,不过没过多久也就揭过了这件事,至于那活似诅咒一般的遗言,就更不曾放在心上了。 傅轩执死后,再没人能动摇她的地位。纪阮本以为这骄奢淫逸的日子还能过上许久,但三年后的隆冬,她偶染风寒,而后竟一病不起。太医国手并着各类民间神医都请进了宫诊治,但她早年亏了身子,始终未见好转。 昏昏沉沉之际,她还能听见太医们小声商议着药方。 可再睁眼时,竟已换了天地。 时光倒回到十七年前,如今的她还未进宫,更没经历过那些一点点雕琢她的事情,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 “二小姐还在睡着呢……”浣夏刻意压低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都这时辰了,怎么还没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带了点笑意。 纪阮原本还有些迷怔,听了这声音之后立即坐了起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直接光着脚跑了出去,恰巧撞上进内室来的纪珑。 纪珑一见她这模样,连忙拉着她进了内室:“这是怎么了,便是有什么急事,也不该这么急躁啊。” 纪珑是纪阮的亲姐姐,比她年长四岁,生得一副好相貌,柳叶眉丹凤眼,说话时声音也是柔柔糯糯的,是个极温婉的性情。 她们的母亲在生下纪阮后,没几年就过世了,父亲后来续娶了一位新夫人,纪阮自小就是跟在纪珑身边,直到十余岁方才搬出来自己住。两人感情极其深厚,对纪阮而言,这世上没人比得过纪珑在她心中的地位。 前世,纪珑被众人诓骗着嫁入了南宁侯府,受尽委屈。纪阮想要替她出头,可却无从下手,最后索性咬了咬牙入了宫,想要挣来一条生路。但还没等她在宫中地位稳固,纪珑便死在了南宁侯府之中,两人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着。 纪阮因此大哭了一场,后来掌权之后,将当年所有坑害过纪珑的人一一报复了回去,将南宁侯府抄家斩首,将主使南宁侯夫人季氏囚禁起来施以酷刑……但就算如此,也救不回纪珑的命了。 若仔细算起来,她已经十余年未曾再见过纪珑。 纪阮这些年强硬惯了,就算再怎么严重的事情,也难让她变色,可如今见着还是待字闺中青春年少的纪珑,她的眼泪霎时落了下来。双十年华夭折的长姐是她内心最为柔软的一处,能再见纪珑,是她重活一世最庆幸的事情。 “怎么哭了?”纪珑有些无措地揽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见她忽而又笑了起来,越发摸不着头脑,抬手去摸纪阮的额头,“你今儿是怎么了,又哭又笑的。” “没什么……”纪阮破涕为笑,紧紧地攥着纪珑的手。 浣夏在一旁笑道:“姑娘这几日一直念叨着想您,如今您回来,想是太高兴了。” “都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能动不动就哭?更何况我也不过是陪着母亲到护国寺住了月余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纪珑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轻柔地替她擦着泪,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纪阮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心中琢磨着此时的境况。 前世里,纪珑的确曾经随着柳氏到护国寺附近去住过一段时日,为柳氏安胎祈福。 柳氏八年前嫁入纪家,这些年一直无所出,想尽了各种法子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在今年春日里怀上了孩子。她索性便带着纪珑与家仆到护国寺附近暂住,一来是为了还愿,二来是安胎,三来是为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祈福。 早些年柳氏一直未曾怀上孩子时,待纪珑纪阮两姐妹很好,纪阮虽与她不大亲近,但纪珑却是一直恭敬地侍奉着柳氏。毕竟她们的生母已经过世,又没有外祖家可以依仗,若是再得罪了柳氏,那今后的日子只怕不大好过。 纪阮也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柳氏平日里也算大度仁慈,所以她就算不亲近柳氏,也并不会与柳氏为难。 只是没想到,柳氏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看她们就不大顺眼了,后来为了攀上南宁侯府,竟然伙同南宁侯夫人做下那样的事情,生生将纪珑推进了火坑之中,要了她的命。 回想起当年之事,纪阮心上那股恨意又浮了上来,绷紧了身体。 “我让人做了蜜汁藕片,是从付明山那边摘来的鲜藕,你快些起身梳洗,来尝尝吧。”纪珑并没有察觉她的变化,问浣夏要来了衣裳,帮着纪阮穿戴梳洗。 纪阮懒散地站在那里,由纪珑给她系着衣带,享受着这多年未曾体会过的时光,试探着说道:“阿姐,夫人也回来了吗?” “她后日回府。”纪珑将她按在梳妆台前,替她打理着长发,“所以你还能再偷懒两日,等她回来了,晨昏定省还是免不了的。” 纪阮撇了撇嘴,她倒并不是怕柳氏,只是不想见着她罢了。毕竟前世,柳氏可是死在她手里的,如今再见,心情难免有些微妙。 “你在付明山的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事情?”纪阮问。 纪珑替她挽了个发髻,在梳妆盒中寻觅着合适的首饰,漫不经心地说:“左不过是陪着母亲念经祈福,并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夫人见着同悲大师了?” “不曾。”纪珑摇了摇头,将一支珠翠绕白玉的珠花簪到了纪阮发上,“同悲大师这些日子一直在闭关,听寺院中弟子说,仿佛是应承了什么人为其招魂。” 若是换了前世,纪阮必定是要对这“招魂”的言论嗤之以鼻,只怕还要加以嘲讽几句。可如今她自己经历了这么一桩事情,也不敢妄言鬼神之事,只是小声嘀咕:“还有这等事?” “夫人在付明山住了月余,原是想要见同悲大师,却没想到竟然始终未等到,所以便遣了我先回来,她再过两日便也回府。” 纪阮梳洗妥当,随着纪珑出了内室,外间已经布好了菜。她清早并不爱吃什么油腻的东西,故而只有一碗粳米粥,并着几色小菜,以及厨房新蒸出来的奶馒头。再者,便是纪珑带来的蜜汁藕片,以及一盅莲藕排骨汤。 “付明山下有养莲藕的湖,此时虽不是寻常人家采摘莲藕的时节,但山上的莲藕却是比京郊的要提早成熟一些,我便让人摘了些回来给你。”纪珑一大早回来时已经用了饭,故而此时并没让人添碗筷,只是坐在一旁看着纪阮吃饭。 纪阮原本已经收拾好情绪,可到了这时,只觉得两眼发酸,连忙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排骨汤。这山中新下的莲藕鲜得很,就算不加太多佐料,也能把排骨的油腻给祛除掉,十分爽口。 纪珑抿唇笑道:“慢慢喝,厨房还多着呢。” 纪阮点了点头,心中却开始盘算旁的事情,既然重活一世,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再看着纪珑跳进火坑,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阿姐的机会。 她白皙的手指搭在白瓷杯盏上,温软细腻,指尖轻轻点着杯身,发烫的温度灼着她的手,让她从最初激动的情绪中一点点冷静清醒下来。 “阿姐,你在付明山上,可曾见过什么人?”纪阮想了想,又觉着这话问的不妥,便改了说辞,“可曾有什么人家来见过我们夫人?” 纪珑有些困惑,似是不明白纪阮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事,不过她一向娇惯着纪阮,并没多问,略一想说道:“那些来护国寺上香的相熟的夫人知晓母亲在那边暂住,大都会前去拜访。有薛侍郎的夫人,还有母亲母家那边的姑奶奶……再者,便是南宁侯府的人。不过我们两府并没什么交情,只不过南宁侯夫人也在护国寺暂住,所以算是见过。” 纪阮心中一紧。 她当年对这些事情毫不上心,并不曾问过纪珑这个问题,所以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事。前世中,她以为南宁侯夫人相中阿姐是在月底的宴会之中,如今看来,事情的源头是出在这里。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纪珑替纪阮擦了擦唇边的油渍,笑问道。 她并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遭到怎么样的诓骗与背叛,琴瑟和鸣相夫教子都不过是一场骗局,而骗局之下的真相令人作呕。 纪阮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阿姐,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没什么。” 不知道便罢了,阿姐也没必要知道,反正她会替阿姐扫清一切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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