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刺客 十三皇子慕容瀛的到来,使护送慕容殊的队伍壮大不少。 入山出山前后三日,一众人马踏足故国。慕容瀛对他十一皇兄的关怀无微不至,晏凝自不会拂了他的兴意,大小事宜全都交由他来做主,也让下属众人低调听令。 北燕日益鼎盛,鞍县一个边境小县,也是商贸往来频繁。县丞本要大摆筵席为两位皇子殿下洗尘,可慕容瀛一切从简,县丞刚出来迎接就又被请了回去。 还得有个半里多地才到驿馆,慕容殊忽又犯起混账,吵嚷着要下车去。脚上伤势始终好不利索,眼睛还不灵光,这位爷下地走路,就是给队伍添乱。 慕容瀛倒是定要遂了他十一哥的念想,让两个护卫搀扶慕容殊下车,由着他腿儿这剩下的路。 慕容殊脚一沾地就挣脱俩人,趔趔趄趄一路乱撞,同牛屎马粪都来了个亲密接触。这么走下去,他到不了驿站,小命先休矣。 晏凝看他碍眼,又见道旁有截半人多长的树杈,粗细正好还直挺,可以当根棍子使,就把树杈送到他手里:“殿下,用这个探路,应是会走得容易些。” 慕容殊摸了摸棍子,翻个白眼。 在这之后,晏凝听到慕容殊说了两个字——“多谢”。 这位爷对晏凝说“多谢”,音量太小,几不可闻。 不夸张地说,他先前的嗓音,那就是刮锅挫锯驴叫唤,而方才这简短又轻微的俩字儿,音色居然清冽如鸣泉,乍一听便教人心旷神怡。 晏凝觉得自个儿出现了幻觉。 等到再瞧慕容殊,他已走出数丈远,正绰起棍子一通乱抡,穷凶极恶地乱喊乱叫,声音分明还是鬼哭狼嚎。 果然是幻觉。晏凝认定事实,便把原因归咎于劳累。这几日,她思虑得有点太多了。 慕容殊要往路旁的小树林里闯,慕容瀛派来的俩护卫不敢用强,被这瞎眼病猫打得一个鼻青一个眼紫。 晏凝早摸清了慕容殊的尿性,他这么猴急,真兴许是被尿憋的。 慕容瀛的俩手下也都是人精,顶着淌血的脸对晏凝说,保护十一殿下解手的事儿,交给他俩就行,轻松避免晏凝的尴尬。 大部队人马仍在道路中央按部就班地行进,慕容殊却死活不回。 晏凝于队尾垫后,突听得前方的人马中有数人大喊:“有刺客!护驾!” 喘口气儿都嫌短的功夫,十几个黑衣人已从四面八方扑了出来,每个人都体格魁梧、兵刃在手。 这骤来的伏击谁也难以预计,晏凝瞬间发现,这票刺客并不搭理慕容瀛,而是直取慕容殊所乘的马车。 那位爷一路圈在车内,时不时销魂地吊吊嗓子,招摇得十分欠揍。这样想来,刺客要截杀的对象,绝对就是他。 可惜的是,这票刺客大约还没了解,他们的目标早从车里滚蛋了。 又是慕容殊。 这尊瘟神到底得有多招人忌恨,才会再三引来杀身之祸? 晏凝冷静观测战况,令下属众人助慕容瀛应敌,自个儿则飞身冲进小树林。那俩护卫身手普通,靠他们,慕容殊性命堪忧。 林子里日影斑驳,只有一条小径可走。晏凝沿着小径疾行,未寻得慕容殊,却瞅见那俩护卫,一人后脑勺上鼓个大包,已昏得七荤八素。 虽说他俩顾及慕容殊的身份,不能跟他硬来,但慕容殊一只病猫,断然没能耐将他俩敲晕。 晏凝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就是还有刺客潜伏于林中,已将慕容殊掳走。 小径是个半圆,尽头又转至大道,刚好正对战局。 慕容瀛的人马训练有素,又得晏凝众下属协助,刺客很快处于下风。可那位病猫殿下就像白日飞升了一般,无论如何瞧不见踪影。 晏凝跃回大路,忽感一阵阴风掠过,紧接着便见一束黑影一晃出了林子,形似鬼魅。 眼见为实,青天白日,也不是没可能闹鬼。 鬼影飘忽不定,一身漆黑,永远瞧不见脸面。它前一瞬周游马车,后一瞬已甩出一柄长剑,好比无常君的哭丧棒,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照着慕容瀛的脑袋就去。 晏凝不信这世上有鬼怪。在她看来,这鬼影个绝世高手。 慕容瀛武功不弱,但跟鬼影的境界还相差太远。一行近百人,唯独晏凝能凭实力与鬼影正面较量。 不救慕容瀛,皇子殿下一死死俩。晏凝不再犹豫,跃入战局,急如星火。 鬼影似乎也没料到晏凝会抢身而出,跟她对了一招,手中剑刃蓦地方向一转。 这一记变化太精妙,晏凝甚至没法儿预判鬼影的意图。 咝——气流振动,顺着晏凝游移,撩动她一缕鬓发,又划过慕容瀛的侧脸。 慕容瀛就不幸运了,被剑气扇了个大耳瓜子,半张脸立马肿得三倍大。 鬼影浅淡地一声哂笑,飘飘然朝后飞去,长剑脱手坠地。他所到之处,便犹如有冰川拔地而起,慕容瀛的护卫接二连三地被啪啪撂倒。 那群黑衣刺客抓住时机逃脱大半,鬼影则在一片混乱中人间蒸发。 还能动弹的护卫分成两拨,一拨看押俘虏、一拨围到慕容瀛跟前。 事件来得遽然、走得迅疾,环顾一周,慕容瀛是最伤“面子”的人。 晏凝瞟一眼鬼影抛下的长剑,便知这是一把不能再寻常的剑,县里的集子上就能买到。 慕容瀛教人将剑收起,向晏凝询问慕容殊的状况。 ——十三殿下,您的十一皇兄丢了。 从容如晏凝,也觉得这话略微难以启齿。 然而她还没开口,就跟其余人一样,被小树林里传出的声响分神。 除了慕容殊本尊,没人学得上来那种嚎叫。 慕容瀛二话不说,带着众人冲进林子,在那俩护卫晕倒的地方找到慕容殊。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奈何桥……孟婆对我嘻嘻笑,叫我乖宝宝……”慕容殊呆坐在地上,头发糊脸、衣衫不整,神神叨叨哼着歌谣。 家喻户晓哄小孩儿的调子,只是歌词儿听着忒渗人。 这位爷继续嘟囔:“我被一个老婆婆请去做客了,老婆婆那儿有锅汤,我想喝,她却不让……” 照他这说道,再比对比对那支歌,难不成,他还真到幽冥地府走了一遭? 慕容殊的凭空消失与再现,有太多疑窦引得晏凝深思。 “十一哥,你平安无事就最好!”慕容瀛亲自去搀扶他的皇兄,“来,这儿危险,咱们得快走。” 慕容殊又猛地把眼睛贴到慕容瀛脸上,表情怪异地扫上两扫,而后痴笑道:“对嘛,小猪崽儿就该长猪头……我认得你了,你是慕容瀛!” 他这话说得老大声,在场人等无一幸免,都听了个门清。 被人架出林子的时候,慕容殊又死命地往回扑腾,蹭了一身稀泥,摸到摔在地上的那截树杈。执着又滑稽的样子就好像在说,只要有了这根棒子,他就能傲立于世,想打谁打谁。 带领人马转移到驿馆的这几步路,慕容瀛全程脸色纯黑,踏进馆中的头一件事儿,便是找来此地县丞,调派全县衙役守卫驿馆四周。 自个儿管辖的地界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县丞早就屁滚尿流。慕容瀛也不跟他废话,当即修书一封,要了县境内最快的驿马,派人将信笺送往京师幽都。 慕容殊在晏凝等人护卫下,被送入驿馆房间,安置于弥勒榻上。 晏凝要下属众人先行离去,却把自个儿留下,坐在桌边小啜一口清茶。 她总觉得此次事件哪里不对,而最不对的就是这个慕容殊。是以,她很想从此人身上掘些线索出来。 不出半刻,慕容殊瞪起空虚的双眼大爆皮儿,忽而一个翻身,踩着轻浮的步子就冲晏凝这头晃悠。 弥勒榻跟圆桌分属两间屋子,途中一扇屏风、两道门槛、外加三把太师椅。他这几步路,可谓荆棘重重。 晏凝作壁上观,直到太师椅绊了这位爷个狗啃泥,她才箭步上前,扶他坐上椅子。 “这马车里什么时候添了新摆件……”慕容殊半死不活地哼悠。 “殿下,您已不在车上了。是您自己要求下车的,您不记得了么?”晏凝不露声色端详着他,“此地是鞍县驿馆,十三皇子将您安排在此歇息。” “噢,小猪崽儿的猪圈!”慕容殊突然丧心病狂地大笑。 笑过之后,他又心无旁骛唱起了燕乐,翻来覆去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比杀猪还可怕。 晏凝心下疑云越积越厚。 慕容殊的人生,旨在疯出独步天下的风格。其他的事儿,怎么瞧怎么与他无干。 那刚才的状况,究竟还能怎样解释呢?晏凝再往细想,便觉得那鬼影当时并无杀意,甚乎与刺客根本不是一路。它好似单纯只想恐吓慕容瀛一番,就连那最后一声笑,也充斥着鄙夷嘲谑之意。 慕容殊浑身污秽,瘫哪儿哪儿遭殃。屋内用品一应俱全,晏凝决定请他沐浴。她本以为这位爷定会暴跳如雷,谁知他竟然勾起抹默许的笑意。 脱了人形的家伙,笑容却漂亮得邪性,醉生梦死中仿佛有着勾魂摄魄之能势。 这位爷不走寻常路,大大出乎晏凝的意料。他肯配合当然最好,晏凝立即叫人送热水进屋。 慕容殊扁嘴:“小姐姐,我洗澡,你留下……其、他、人、走!” 晏凝漠然:“殿下,这样于礼不合。” 慕容殊:“你走了,我就不洗!不、洗!” “好,臣不走。”晏凝请仆从退出屋子,扶这位殿下走到屏风后的浴盆旁。 慕容殊不消停:“小姐姐,为什么有好多人跟着我,我的命很重要么?” 晏凝答:“殿下,您的命若不重要,何需这些人追随保护。” 慕容殊又问:“那你认为,是我的命重要,还是慕容瀛的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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