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若是你也能考入上国直属异灵院,流放的无期刑罚或有可能撤销。” 陈碧落明白李植的意思:流放是以重京公会的名义定下的,若是上国要人,胳膊拗不过大腿,重京公会岂敢不把人交上去? 李植再三交代几句衣食住行,时限匆匆已到。 陈碧落下楼来时,玉笑戈正由两个女专员陪着谈天说地。 “笑戈,走了。” 玉笑戈仍住在三句话客栈里,她欠下的两个月房费最终还是由陈碧落挪了李植的钱补上。 香香儿很喜欢陈碧落。 陈碧落颇有大家风度的爽快做派,香香儿喜欢她沉默无言时的骄傲神情捉摸不透,也喜欢她偶尔一言时的一针见血的利落干脆。私下里时不时引以为典范。 更重要的是,陈家预缴的一年住宿费和伙食费数目之大,简直可称为阔绰豪迈! 自闹病苗之后,客栈的门面残败,路过的旅人看见这破门烂窗和残景,即使没来得及知道闹病苗一事,内心揣度设想可能更加夸张惊悚。 这一度生意不济,香香儿带着儿子和伙计的用度全仰仗着李家的报酬周全。稍夸张地说,陈碧落就是客栈的半个衣食父母。 如此,香香儿平日里对陈碧落的照顾面面俱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同一屋檐下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 因为前阵子闹病苗的事,筛子村里常有公会的人来盘查,往日肆意寻欢的客人噤若寒蝉,都躲在家里装聋作哑。客栈里不仅少有投宿的过客,连牌桌都凑不齐一张。 只有一楼门外厅里修缮时的噪音和三五个男人粗犷的交谈声。 这天,陈碧落和香香儿坐在楼上会客室里喝下午茶。 喝下午茶是陈碧落从小养成的积习,香香儿以往并没有这个讲究,但见大家小姐喝茶时的气派优雅,觉得心里痒痒,也跟着模仿这个“高贵”的爱好。 追鱼台前两日正式召集坳里人统签锄头坳土地的占用合同,了了一桩大事,这几天,韦海就要出坳来谋生。想起这个,香香儿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乐呵呵地帮他张罗了起来。 韦海没读过几年书,勉强识字已经十分难得。但是追鱼台这样的大企业招工有它个性化的要求:要求求职者上交一份1000字以上的自荐信,以示态度端正。 香香儿也没多少文化储备,但她出身于仁义镇知名的书香门第,耳濡目染,也会写两句冠冕堂皇的空话。 秉着一腔热情,香香儿铁了心要交出一份“精辟闪光又态度端正”的自荐信。 她打早期,就趴在案前打草稿,头绪变幻莫测,花样推陈出新,纸团铺满案底,头发抓落一把,笔头咬断两支,直到日往西行,直到伙计摆上下午茶。 “现在的厂子都假正经呀,找个打扫阿姨都得提交简历呀、自荐信呀、体检报告呀存档。” “我还以为只有重京过场多,原来都一样。”她曾经就见李争霆在任祭祖院管事之前拟写的3000字自荐信,明明是陈家最知根知底的人。 “重京也是这套路呀?这不,我那个没文化的冤家终于舍得出来找工作了,他又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去应聘追鱼台的活计。” 陈碧落看她在米黄色的粗稿纸上写着韦海的年龄住址和诸如性格特长等话。心想:这个诚恳踏实、勤劳耐苦、待人温和、善良淳朴的韦海就是方淮钧以后的继父吗? 香香儿痛苦地哀叹一声,她看向陈碧落时,那厢已经从纸上移开目光,正端着点花瓷杯小酌清茶。雀舌的香气晕染在她淡漠疏离的脸上。 香香儿不知怎的,越发觉得她贵气逼人。“碧落,你出身高贵,看来就是出口成章的,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自荐信......能不能请你帮着斟酌一下遣词造句呀?” 这可让陈碧落为难了,她平日躲在方外山不学无术,若是没有老秃头监视着看书晓事,就爱往灵气浓郁的山里跑或偷偷烹茶煮花。 方外山的书多是杂览纪事、天文地理、传说典籍、神鬼志怪等等,唯独缺少“文章”。无为又最看不惯一本正经的雍容典雅,弟子之中,别说陈碧落,就是好学好问如沈础,也不晓得正儿八经的自卖自夸是哪样文章。 “香姨,你这就为难我了。”没干货来卖弄,但是世族爱面子。爱面子的陈碧落说:“我们致人都不搞这一套,香姨,爱莫能助。” 香香儿半信半疑,她甩了甩酸疼的僵硬手指。“那好吧,我也只能将就这篇稿子交给他,好在也算成形了。” 她从茶几底下抽出一叠信签纸,“还得誊一遍,听说追鱼台就看重这些形式。” 陈碧落明显对自己的字没有清晰的认识,她不知怎的一时兴起:“香姨,你写了一天字,不如坐下喝口茶,我来帮你誊写吧。这个我还是会的。” 香香儿受宠若惊,忙从小板凳上起来,坐到沙发上去。“那敢情好,有劳啦。” 陈碧落放下杯子,挪到板凳上去,倚在茶几上誊写得有模有样。 香香儿简直不敢想象这好像大风肆虐过的书面竟然是出自贵族小姐之手。 她虽没正经上过大学,但平日里誊抄账本□□,字写得也算漂亮。如今见了陈碧落的字,大跌眼镜。 贵族好名声在外,平民喜欢高看一码。高看陈碧落的香香儿不敢轻举妄动,隐忍等着方淮钧从利民放学回家。 筛子村上有所两会联盟集资捐助的利民学校,小初高直升制,也设有设有异灵院。而方淮钧就利民学校的常规学院中上高三。 后院里,方淮钧边看自夸信,边从凳子上笑到了桌子下面:“哈哈……,早听说有些致人沉迷修灵或自恃灵力,因此在修灵院里不学无术,文化素养更加一塌糊涂。我以为说的是那些平民致人。哈哈哈……,原来贵族家的小姐也……哈哈哈……” 不怪方淮钧难以自持,实在是陈碧落的书法差的过分,用鬼画符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听见有谁在笑我们致人没文化哟?” 母子俩正忍俊不禁,忽被清脆带笑的声音介入。翘首一看,是玉笑戈从外面回来了。 她缓步踱近桌案,一目十行扫过案上的自夸信,不知为什么就说了一句:“胡涂的……” 陈碧落亲笔誊抄的自荐信不知下文如何,这时已将近傍晚,香香儿掌上灯,招呼店里伙计收拾桌椅。 “这才入夏,天气湿得很,咱们今晚上涮火锅。” 方淮钧吃不惯热辣的饮食,垂头丧气地帮着香香儿张罗碗碟食材。 玉笑戈到三楼去叫写酸了手,需要卧床休息的陈碧落,几个人躲在尚算完好的后院里涮火锅。 已经等到锅里腾腾烧起来,香辣热气四散,香香儿已经倒下一碟牛肚,方淮钧还是怏怏不乐的样子。 香香儿将脆嫩的牛肚夹一片放在他清汤寡水的碗里,“男人得吃辣,别教两个女孩子看扁了。” 方淮钧哼哼唧唧两声,认命了。 陈碧落问一脸苦水的方淮钧:“淮钧,我前几天看见‘高人一等’的两个男人进利民学校去了,是不是经常能在学校里看见他们?” 方淮钧倒了一碗清水,将牛肚在水里兑过,脸上微微放晴:“他们呀——你多在外面行走两天就知道了,那个无孔不入的组织在哪里都容易见到。” 香香儿执一双长腿公筷给陈碧落和玉笑戈布菜,伙计缩在桌角埋头吃得欢快。 “那就是一群特立独行的怪物,也没做过多大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别管他,没什么可怕的。” 香香儿的口吻与李会长和路上的大叔一致,对于来去无踪的“怪物一等”,仁义镇上有惊人一致的乐观和不作为。 香香儿又给方淮钧添了两块酥肉,“怪物不吓人,某些好家庭里出身的女孩儿吓人多了,你们说这世道怪不怪?” 玉笑戈的好奇心颇重:“哦?有多吓人?” 香香儿将筷子在沸腾的滚油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捣,她被熏上嫣红的脸上含着愠怒,“论出身呢,她爸爸在道有常高就;论样貌呢,比不上您二位,但是也算有点标致;而且还有那么一点点异灵天赋!没柰何,就是品德差、脸皮厚,拉帮结派,整天讨嫌!”她伸长鹅颈瞥向方淮钧,“是吧?” 方淮钧拣选酥肉上粘着的辣椒皮,他沉静的脸色不变,“妈,她现在已经不粘着我了,人家回异灵院去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怎么?!你见不到她还想她呀?!”香香儿手上突然用力,汤汁溅上嫩白的手背,她痛得喊叫一声。 她突然就动了气,柳眉倒竖,狐狸眼里倒映着火辣,“方淮钧,我告诉你,你小小年纪就给我专心读书,不准往歪路上走!” 方淮钧嘴里嚼着肉,模糊不清地应了声:“呜——” 玉笑戈灵光一闪,猜出个大概:“看来是早恋惨遭家长拆散,这种女方更主动的关系总是无疾而终呢。” 她偏头向着陈碧落小声调侃:“像不像你和李争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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