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四闯了大祸,也不敢辩驳,直愣愣的站在原地,神情抑郁。周莹到底是生了气,还没等周老四进门,就背着自己的包袱站在门口,一附是要走的样子,显然是气急了。 周越抬眼看去,周莹穿着青色衣裳,崭新的布料,梳着两条大辫子,用红绳绑着,整个人都是朝气蓬勃。 她回头抱拳,又是讽刺一笑,“得嘞!出了这样的事,我哪还有脸待下去?就此别过。” 说着,狠狠瞪了一眼周老四。平日里,周老四怎么也要抢白一番,只因今日犯了错,倒也没开口。 他看了看周越,一身绸缎衣裳,整个人端庄秀丽,正是他所期盼的结局。他也没有犹豫,转身就要走。 周越的眼睛通红,忙不迭地追了上去,“爹,你要去哪?” 周老四没看她,终究是停了下来,周越走上前去,拉住他的臂膀,“爹不是总说,要跟我享福的吗?那还走什么?跟我来。” 周老四身子动了动,到底没有迈脚,周越又看着周莹,眼神祈求,“姐……” 周莹看了看她巴掌大的小脸,终究还是不忍心。她摸了摸自己的包袱,叹了口气,几乎微不可闻。 刚想责怪周老四几句,便见到周越带着周老四亲亲热热地进了门,周莹一口气堵在心口,吐也不是,说也不是。 吴聘看着她一脸憋闷,有些发笑,又走了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周莹也没犹豫,背着包袱又进了吴家东院。 周老四自觉有失,东张西望,只装作酒醉的模样,周越前世和他生活了一辈子,哪里能不明白周老四的伎俩,只是碍于情面,不便点破罢了。 吴家东院是泾阳富商,这院子也是仿制明制,前世的老佛爷也要点名前来,足见其实。 周老四逛了逛周越安排的院子,啧啧称叹,“越丫头啊,啧啧,你可了不得了!我听人说,这吴家东院可是泾阳首富哩!” 周越还没回答,便听到了周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掩口而笑,“是啊!爹可不准再走了,该您享福了。” 周老四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爹什么爹,那吴家老爷才是你爹!” “你就是我爹!” 周老四急了眼,“哎呦,我怎么跟你说不明白呢?你刚回来,家里人都不熟悉,你要不好好讨好你亲爹,以后可怎么办呢?” 周越油盐不进,只一味倔强,“怎么办?那我就跟着你呗!” 周老四一屁股坐在软垫上,嗤笑一声,“跟着我?你说你,跟着我有什么好?你爹我,爱吃酒又爱赌钱,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什么好?” 周老四的性子一如前世,他越是贬低自己,周越就越发心酸起来。 周老四一生只有她和周莹两个女儿,却不想给任何一个添麻烦。他总是嚷嚷着想走,其实,只要她们姐俩一句挽留,大抵就会安安分分的留下。这一点,直到他死去,周越才从张妈的口中知晓。 周老四死于那一年的夏末。那年夏天,正是多事之秋。 周莹神堂发誓,虽然未成,却让沈星移却受了极大的刺激,决心前往上海,做出一番大事业。 周莹神伤,却意外发现了当年甑糕的秘密,决意追查。 这对周越来说,则又是双重打击了。甑糕的真相,她早已知晓,只是碍于周莹,不忍吐出,其实内心煎熬未必不然,更一层,便是沈星移了。 她的执念,早知无缘,只不忍见他难过。断了肋骨,如何,终究抵不过心伤。纠结之下,到底是没能顾念得了周老四。 周老四当年年近六十,身体却依旧健朗,他见姐妹俩的日子见好,便又生了离开的念头,整天嚷嚷着要去大草原见见世面。 姐妹俩都没有发现周老四的异样,只信了那捞什子过客论,欢欢喜喜的把他送出了城。 可到底是命中注定,谁料到周莹这一查,便发现了端倪,生生地把真相在吴聘坟前抖落了个干净。胡咏梅又羞又愧,却生了同归于尽的心思。 这厢一厮打起来,刀子便捅进了周老四的胸膛里。 他原是出了城,可到底没能放心周莹,便跟了去。可终究出了事,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告知周莹身世,从此便没了生息。 事发的时候,周越尚在查货,虽用了全身的力气奔走,却还是来晚了。 周老四的身体已经僵硬,只一双眼睛还没全闭,众人看得心酸。周越心里却是再明白不过,他在等她。 “爹,我来了……”周越慢慢合上周老四的眼睛,脑海里翻江过海,似乎还是昨日,周老四一脸正经,交代道,“丫头哎,你们俩都给我听好了,赶明儿,我要是死了,你们可都得在我身边侯着,不然,我死也不能闭了眼唉!” 这一语成谶,竟是从未料到。周越又失去了一个亲人,心里如当头棒喝,泪如雨下,她听见周莹压抑的声音,“他为什么不等等我?我还想着等事情结束,我就跟他去大草原,去大漠看看。爹他为什么不等我?什么狗屁身世?他就是我爹啊!” 周越没有说话,只有眼泪落下。 为什么?只怪她们不懂得珍惜。 可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周越扬起脸蛋,笑容满面,“不管怎样,你就是我爹!” 周老四被她说得一愣,心里高兴,再也没提离开。 周越见他安安分分的待了下来,心下也松了口气,可还是没能彻底放下心来,她到底还在吴家。 *****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周越就被叫到了六椽厅。 这六椽厅,平时她是进不去的,吴家家规森严,对于女子向来严苛。 这一趟,怕是不好。周越得了信,便往六椽厅去了。 还未走近,便远远地看见郑氏站在门外,想必是在等她。 对于母亲郑氏,周越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感激她的拳拳慈母之心,却也恨她的糊涂。可她接连丧子丧夫,亦是可怜。 周越走近,亲切的叫了声,“娘,你怎么在这?” 郑氏一脸笑容,隐隐有些担心,“灿灿,你来了。还不是那沈家二少爷,今早闹了一场,可把你爹气的够呛,你待会儿进去,可不要直接顶撞他。” 周越心下明了,只道一声,“是。” 才进了六椽厅,便看见四院长辈依次落座,除了她爹吴蔚文面色如常,其余人的脸色都是不好。 她哥吴聘更是使了使眼色,担忧不已。 周越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吴蔚文抿了口茶,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只道,“吴灿,我听闻早间,那个沈家的二少爷沈星移又来闹了一场。” 周越心知瞒不过去,也没反驳,“是。” “我就知道这个混小子没安好心!”她二叔吴蔚武吹胡子瞪眼。 “行了,老二,听听吴灿怎么说?” “他因为何事前来闹事?” 周越暗叫一声不好,这事儿说起来,只怕要怨上周老四,毕竟,若没有这卖身契,也不会有这后面的事儿了。 周越转了转眼珠子,状似无意,语气平和,“也没什么,早先,我跟周莹都是沈府的丫鬟。这沈星移平白无故的丢了丫鬟,怎么能轻易了事。” 这番话,倒叫六椽厅内一片寂静。 周越是知道的,因她走丢,吴家人心里的痛苦剧增,不论四院长辈,皆是怜惜,尤其以她三叔为甚。 往常这样时候,她是不愿说出这些事儿来戳他们的心的,毕竟,骨肉至亲。 可今日不同,早间的一番闹腾只怕早已入了她爹的耳,周老四的诨名一传出去,恐伤其心。 与其这般,她到宁愿往自己伤口撒把盐,引发痛症。 果然,她三叔最是重情,一番言语,倒叫吴蔚文怒火消了近半,周越听了,心满意足的走出了六椽厅。 刚刚迈出步子,便见到了一个故人——宝来。 前世,就是这个狗东西吃里扒外联合柳氏,害得吴聘惨死,周莹陈塘,痛失爱子。 周越眯着眼目光微冷,眼神凌厉,柳眉倒竖,许是重生之事太过惊喜,她倒忘了要跟那些故人“叙叙旧”。 ***** 周越十四岁了。她继承了家族的好基因,生得貌美。不过是略施粉黛,便已足够惊艳。 她抬眼看向镜子里的女子,有些陌生。 前生的她似乎素来不爱这些金玉之物,今世却不大相同。 大概是活的久了,大抵都忘了,她如今,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周越往发髻上簪上一只发簪,对着镜子照了照,露出一点笑意。 春杏看得好笑,伸手帮她扶正发髻,忍不住称赞道,“小姐生得真美!比西院的漪小姐还要美!” 似乎是意识到了不妥,这才又道,“小姐莫要怪我……你瞧我这张嘴……” 周越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答话,可她到底是想了些别的。 春杏口中的漪小姐,正是吴家西院的吴漪,也是前世她捧在掌心的妹妹。 可就是这么个温婉贤淑的女孩子竟然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直接的把周莹送进了大牢。 那场牢狱之灾,生生的磨灭了周莹仅剩的赤子之心,可险些葬送了沈星移的性命。 她是瞎了眼,才会宠着这样一个人,也就是周莹心软,见了她最后一面。 周越是知道的,春杏心地良善,从来不会以恶意揣度旁人,自然不会多想。 只不过,自她归家以来,吴漪多次拜访,皆被拒之门外,春杏心里便明白,这是不喜吴漪,自然心生惶恐。 这些事,终究不好对她明说,周越又想起了宝来的事情,略带犹豫。 半晌,她慢慢放下手里的梳子,转过身去,道,“春杏,你回我哥那里去吧。” 春杏本来就是她哥吴聘的大丫鬟,只不过,因为前生的事情,更加亲近,遂才到了她身边。可这会儿一开口,倒有些像撵人的意味。 春杏一下子就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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