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来,天空就已经被照出一片通透的薄蓝色。鸡才刚刚叫过一次,林宝雁就被院子外边传来的哀嚎声吵醒了。 「阮师叔您手下留情……宝雁!救命啊宝雁!」 林宝雁尚未完全清醒,仍旧躺在床上,有些迷糊地盯着床帐上一小块光斑,但她早已经分辨出窗外那大呼小叫的人是谁。 仔细算一算,自己同这人相识已经快八个年头了。 初次相见是在进入霁雪宫的第二年。褪去了最初的陌生与不习惯,林宝雁同学宫中大部分夫子与学生都已经混熟。虽然她生性沉默,又不喜谈笑,但待人处事总是认真,众人知晓她是性子生来如此之后,也乐意与她亲近。 反倒是向子渝,林宝雁与他相处日久,才发现自己这位师父虽然才学上较他人不遑多让,日常起居却是随性过了头。除去为学生们讲授诗词文赋的定课之外,多数时间不是躲在自己院落中饮酒,就是跑去校场旁的山坡上睡觉。 好在入门时他同林宝雁讲的话,女孩句句都记在心里。在霁雪宫中住了不到一个月,林宝雁便叩开了上善阁的大门。 掌管上善阁的道子名为康无盈,比向子渝年长十来岁,深谙岐黄之道,平日里会为众人讲解黄帝内经。康无盈待人总是语笑晏晏,所以极得学生们爱戴。自从林宝雁第一次拜访上善阁,便觉得这位道子可亲可敬,康无盈也喜欢她宁静恬淡的性子,故而她得空就跑去上善阁,有时一呆便是整天。 后来林宝雁开始学着种植草药,便在学宫中人去滨守城中采买时一道跟着,好去找寻培植所需的物品。当中有一次路过集市,刚巧在路边瞧见一只两三个月大的小猫。 当时她也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那小猫低声叫着实在可怜,念头一起便抱了回来。等帮它洗刷干净之后露出金橘色条纹,同行的师兄师姐们也都喜欢得不得了,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最后定下个「春燕」的名字。 这当中有个缘故:小猫捡回来时一只耳朵已经从中间裂开,伤口还渗着血脓。据康夫子说,大约是长不好了,伤口愈合之后那创口就如同燕尾似的叉开,因此取了这个名字。 说起来林宝雁会遇到傅一心,还是因为这只名□□燕的小猫。 那日她在书阁中翻阅医书,春燕趴在另一边的窗台上睡觉。忽然小猫昂起头,像是听到什么声音,一纵身就跃了出去。 春燕自从养好了耳朵上的伤口就变得很是活跃,霁雪宫面积不小,林宝雁担心自己总是寻不着它,便找了个小铜铃挂在它脖子上。这会春燕一动作,铃声便突兀响起,林宝雁听着声音越来越远,赶忙放下书跟过去。 上善阁中存放医书的地方在顶楼,最后一排书架后边不设楼梯,只有封格用的木板。可春燕的叫声却从半空中传来。林宝雁生怕它抓坏了楼板,脚步更加快了几分。 谁知还没绕过书架,竟有几句人声先传了过来,似乎是说着什么「你乖乖的不要挠我」「真是个漂亮姑娘」「下次给你带小鱼干」这几句,没等林宝雁细想,一个人影就这样撞进了她的视线。 来人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白色衫子,光脚踩一双木屐,也没束冠,长发被一根发带随便在腰间的位置束住,春燕正被他抱在怀里。 突然凭空冒出来个大活人,林宝雁一下子就愣住了。那人看见林宝雁也是一怔,接着等看清她惊讶的神情,一双桃花眼弯了弯便盛满笑意,衬得眼角那颗泪痣都生动起来。 撇开提着春燕两只前爪这件事,他实在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这是你养的猫?」他冲林宝雁眨眨眼睛,神情中还带着两三分俏皮。 「是……」没等林宝雁把这句话说完,春燕一拧身子从那人手中挣脱,后腿正踹在他下巴上,「……我养的。」 那人「哎哟」一声捂住被击中的地方,似乎疼得狠了,五官都皱在一起,背朝着林宝雁蹲了下去。 虽说内心里不免觉得这人活该,林宝雁还是唯恐有人被春燕挠伤,惊动到其他夫子,赶忙上前几步问道「可有出血?」 林宝雁站在那人身后,并不能够看到对方的表情,只听到他哼哼唧唧了一阵子才开口,非但没回答自己的问题,还问起不相干的事来「我好像见过你几次,你是不是姓林?」 「是。」林宝雁耐着性子回答,「若是伤口出血,需得好好清洗消毒。康师伯如今不在,我带你去药庐去找药。」 那人语气忽然轻快不少「我当然晓得康师伯不在,否则我怎么能有机会躲到阁楼上去?」 林宝雁沉默了片刻,那人半天等不到回应,便自顾自说道「这就生气了?好啦,你只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跟你去药庐。」 「林宝雁。」 「宝雁,好名字。」那人这时才起身转了过来,白白净净的脸上根本不见伤痕,「我叫傅一心,方才你的猫并没有伤到我,所以你也不必带我去药庐,不如同我在这里说说话,好不好?」 耐心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林宝雁转身就走。 傅一心见状赶忙追上去,几步抢到她面前说道「我并不是故意捉弄你,只不过从昨夜开始我就躲在上头,实在是无聊透顶,想寻个人说说话……」 他只顾着向林宝雁辩白,却没注意到身后便是楼梯,林宝雁被他挡住视线更加不曾瞧见,等反应过来对方一脚踩空时,赶忙伸手去拉他。 没想到林宝雁刚刚碰到傅一心的手,就被他一把挥开,只好眼睁睁看着傅一心从楼梯上跌了下去。 看着对方呲牙咧嘴摸着扶手站起来,林宝雁心知傅一心这次大约是伤得严重,正要去扶他,又想起刚才的事,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好在傅一心先开口道「不过扭了下脚,不妨事,刚刚打痛你了没有?」 他自己受了伤,反而先去关心林宝雁被自己挡开时有没有觉得痛,林宝雁感觉自己简直要被眼前这人弄糊涂了。可伤筋动骨不是小事,何况傅一心额头已经隐隐能看见汗珠,林宝雁虽然比同龄人老成,难免也无措起来。 「小丫头你先别慌,我估计康师伯也该回来了,你去药庐瞧一瞧。」见林宝雁风也似的快步离开,傅一心又提高声音补上一句,「可别跟他说我偷跑出来的事儿,就说是在院子里遇见我的!」 后来傅一心被康无盈罚抄草药经这件事情,林宝雁还是好久之后才从事主那里知道。她找到康无盈之后,就急匆匆赶回了住处,去提醒向子渝需要上晚课了。 「真瞧不出你这丫头这么薄情。」这是三个月后,傅一心第二次见到林宝雁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当天林宝雁在书阁上度过了整个下午,傅一心就坐在她身边,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瞧着外边出神。直到太阳都下了山,林宝雁去隔间取火种点灯,回来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林宝雁本以为她第三次见到傅一心仍旧会在上善阁,可对方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直到将近一年之后的某个清晨,向子渝难得比林宝雁醒得早,而且不仅已经梳洗停当,一身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 向子渝取出一件崭新的轻纱夏衫给她穿上,又帮她梳理好抓鬏,系上新拧的彩带,这才领着她出了门。一路上师徒二人都没有说话,林宝雁望着师父阴沉的面容,心中虽有不解却不知从何问起。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踏入道法院。其他几位道子都已到场,甚至道子中资历最老,平日轻易不会露面的嵇若谷也随后赶来。林宝雁抬头四下里一看,才发现霁雪宫中大部分人都被召集到了这个院落之中。 平时即便有大事决断,也只需道子会同几位德高望重的博士、夫子而已,如今连林宝雁这样入门不久的小弟子也被准许入内,实在是不同寻常。 忽然门口有掌管司仪的博士扬声喊道「恭迎掌道。」 人群自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分开,将正对道法院正殿的路让了出来。一名童子捧着个木盒走到嵇若谷面前,等他打开检视之后便接过来,随后走到仪仗最前面,直接登上了正殿前的高台。 「那盒子里装着掌道信物。」向子渝将林宝雁抱起来,好让她能够瞧见正在发生的一切。 走在嵇若谷身后的学子们默默退到阶梯两侧,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林宝雁听到向子渝咬着牙低声道「他们竟然真的把这孩子推出来了。」 那人正是多时不见的傅一心。 只是这人同林宝雁认得的傅一心完全不同,仿佛他只是生了一张同那个嬉笑游戏的少年一模一样的面孔。鹤衔流云的长衫后摆被拖在身后,傅一心头戴玉制小冠,身着紫带白衣,足踏高齿屐,冷着脸一步步走上道法院正殿前的阶梯,随后在香案前缓缓跪下,自嵇若谷手中接过装有信物的木盒。 直到这一刻,林宝雁才明白为何傅一心称呼康无盈为「师伯」。她原本以为傅一心大概也是某位道子的学生,自己入门时间太短才会不认得他,却没想到他竟是前任掌道之徒。 学宫中的生活算不上精彩,可自有其平淡的乐趣。日出日落,花开花落,林宝雁在霁雪宫中的日子里虽然多出了个身为掌道的傅一心,但也并没有出现什么波澜壮阔的改变。 甚至连隔三差五听他被阮清玄教训也逐渐变成了家常便饭。 林宝雁披衣起身,推开窗就瞧见正在院子里扎马步的傅一心。 「宝雁,你总算……诶哟!」傅一心刚冲林宝雁挥了下手,屁股上就挨了一棍子,「阮师叔我都站了一刻钟了,不能休息一下啊?」 阮清玄虽已年过不惑,面庞看去仍是清丽,柳眉之下生了一双桃花眼,眼角一颗小痣更衬得肌肤白皙洁净。她五官本就柔和,如今笑起来更添温柔,但看在傅一心眼中不知怎么就带上了点凶神恶煞的意思。 「站满半个时辰才许休息,方才不是同你讲得好好的?」阮清玄转头看向林宝雁,「你这孩子,早春天寒,也不穿好了衣服再开窗。既然起来了就快去洗漱吧,师娘带了你爱吃的糕点来,待会去叫你师父起来吃早点。」 傅一心这时插嘴「我呢师叔?」 「马步蹲完再打两套五禽戏,」阮清玄柔声道,「否则没有你的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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