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过午的花园里飘着暖洋洋的紫藤香气,熏得人不由就生出几分惰懒来。上午刚有司掌礼制的令官带宫中工匠来清点过公主的礼服首饰,又打点过大小杂物和要送去太常的文书,闹了个人仰马翻。这会好容易倒出空来,天气又热,手上没什么要紧事的人便都找个借口寻处凉快地方打盹去了。 行宫的后园并不太大,可收拾得还算别致,方寸大的地方也能堆山蓄水。水榭边上种着一大丛绣球花,这会开得正好,几只蝴蝶飘飘摇摇绕在四周。 突然几声笑语,蝴蝶好似被扑散的青烟向四周一荡,又慢悠悠聚回了花从边。 原来水榭里坐着两个伺候梳洗的小丫头,正头对头小声说着体己话,方才翠色衣衫的那个说了句什么,引得穿藕荷色裙子的捂着脸笑出声来。 「你再说这些浑话,我就告诉人去!」 翠衫女孩赶忙告饶「我也不过是前几天和姐姐们一道玩的时候听来的,想着说给你听听,可别往旁人面前说去。」 「真是姐姐们说的?」那小丫头将手放下,脸上仍是飞红一片,压低了嗓子道,「可西滔那样远,那人怎么能和公主……」 「听闻西滔那边风俗与中都全然不同呢。」 「是怎样不同?」 「这我去哪里知道呀……」 藕色裙子的小丫头一听才知对方又在信口编派,伸手在她嘴边一拧「你只知道编瞎话来诳我呢!」 两人又是一阵笑闹,直到最后翠衫女孩子捂着肚子笑得大口喘气,断断续续说道「好……好了……不闹了……我只问你,前几天都是你同公主见西滔那边来的人,可有瞧见那位……?」 「你还说!」被问到的小丫头站起身跺了跺脚。 「说什么呢这样热闹?能不能告诉我?」 冷不防冒出来的少年嗓音把两人吓了一跳,四处张望也没瞧见人影,方才站起来的女孩子便有些恼意,以为定是哪个小厮听见她俩的话,躲在暗处吓唬人「是哪个坏心眼!」 忽然一朵雪白的绣球花飘了下来,翠衫姑娘坐在栏边,一抬头便看见个年轻人半蹲在水榭顶上,笑意盈盈朝下张望,头顶的柚子树投下一片阴影,摇出几点碎光在他月白色的衫子上。 少年长得很好看,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可两个小丫头却像见了瘟神一般发起抖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紧贴在身下的青石板上,嗫嚅半天才细着嗓子挤出一句: 「六……六殿下……」 风曜名用力叹了口气,索性在房檐上坐了下来,拖着嗓子开口「你们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我有青面獠牙,能吃了你们不成?今天母后要来瞧一瞧徵名姐姐,我嫌府中没趣便也跟了过来……刚刚正听你们玩笑,到底在说什么?」 「这……这……」 「你们只管放心说,我不告诉母后。」风曜名踩着围栏跃进水榭,在两个小丫头面前蹲下来,放缓了声音道,「若是不肯说,我看天气也有些热了,不如送你们到这湖里醒醒神……」 两个丫头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听他如此说早已吓得心胆俱裂,豆大的泪珠滚了满地,抽噎着答道「都是、都是内间伺候的姐姐们传的,说是徵名公主同……同西滔来迎亲的那位小王子早年曾有旧情,我们也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啊……」 「哈哈哈哈哈哈……」许久之后风曜名竟大笑起来,随即摆摆手,「好了好了你们起来吧,这样无根无据的风月事,也就是你们这些女孩子爱听,有什么趣儿……」 二人忙不住点头,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我们再不说了,求殿下饶过我们吧!」 听到这话风曜名歪头想了想「你们又没错,要我饶什么?」 「我们……」女孩子们睁着哭红的眼睛面面相觑。 「我就是路过这里抓只蝴蝶,什么人也没遇见。」风曜名眨眨眼。 「明白了吗?」 「想不到皇甫骥竟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下来,你就不怕他在太子那边将一切和盘托出?」 贺楼缨看着傅一心自顾自收拾银针艾草,当他仿佛不存在一般忙活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沉不住气开口问道。谁知对方把这句话当了耳边风,仍旧自顾自抱怨了一句「中都果然比滨守冷一些」,拖一条薄被过来铺好,这才像是刚注意到他有些不悦的神色,惊讶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我哪有怎么,」贺楼缨瓮声瓮气道,「总也不会是我大难临头。」 傅一心终于假装不下去,忍俊道「世子以为皇甫骥如何?」 贺楼缨思索片刻「有些城府,无怪太子这般倚重他。」 「还有呢?」 「还有什么?」贺楼缨见对方冲自己一挑眉毛,有些不自在地错开视线,「我不太喜欢这个人。」 「因为他是皇甫家的人?」 「不是的。」 贺楼缨说完又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犹豫该如何说明心中的想法「他很能忍耐……那日在经堂外,我突然出手掣肘,他本可以挣开的。」 话音刚落便见傅一心微笑着点头「这个自然,毕竟他是任琳琅的学生。」 「你说……他……皇甫骥?」 「不错。」 一阵沉默之后,贺楼缨带着点古怪神色看向傅一心「你的意思是任琳琅与皇甫邕明面上不和,实则暗地联手?林胡之战时那个出身霁雪宫的年轻人便是任琳琅?那你……」 「呵……」傅一心靠上身后的软垫,「我为何会受任琳琅举荐,揽下这件事情?自然不是为丞相鞍前马后奔走,而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于世子而言等同有弑兄之仇,世子不也选择与我合作?」 他看着贺楼缨有些烦躁伸手去摸戴在脖子上的扳指,接着说道「从来是尽人事听天命,既然有机遇摆在眼前,总要放开手脚才好。」 贺楼缨冷笑一声「与虎谋皮。」 「也许吧,」傅一心叹气,屈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在桌面上轻叩,「所以若是世子当真能与徵名公主一见倾心,顺顺利利结这百年之好,不知能省我多少麻烦……」 这番话语调拖得长,却并没几分真心实意的抱怨。贺楼缨来找傅一心的确是为对方同他提过的这件婚事,只是除去当中的许多风险与麻烦,他还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婚事有些介怀。 「想不到世子还是个多情种。」刚刚听完他来意的傅一心仿佛是如此说道。 这让贺楼缨有些茫然。 他并没有心上人,作为世子,将来或许也并不会只有一个女人,这场婚姻不过是得到世子之位的一块跳板而已,他并不需要如此介意。 当贺楼缨听傅一心讲完那个听上去无比荒唐的计划,推敲过所有环节之后,闯入他脑海的最后一个问题竟然是:就算计划成功了,徵名公主要怎么办。 就这样在一个陌生的王庭中了此残生?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傅一心见贺楼缨有些走神,揉了揉眉心出声道,「皇甫骥明日便会去那位大人府上拜访,刚好今日你来,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若我顺利换去了金印宝册上的名字,使团中可有人会站出来戳穿我的弥天大谎?」 贺楼缨沉吟半晌「有。」 「你有办法应付?」 贺楼缨摇头,但没等傅一心发问,便又说道「但有人有办法。」 「你是说——」 「赫连跋已经回到中都了。」贺楼缨难得有了一点调皮的笑意,「而且他这次秘密出行,正是往西滔走了一趟。」 傅一心失笑「所以你今天来,原本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否则你认为我只为了抱怨一下这个牺牲了可怜公主的计划?傅一心,你未免太瞧不起我。」 「多谢世子提醒,在下再不敢小看了您,免得自身难保。」傅一心语气里还是惯常的调侃,可眉眼舒展开来,露出了个真正的快乐神色。 窗外夜色浓重,贺楼缨起身准备离开,而傅一心还半靠在那张楠木榻上,并不起身相送。 就在贺楼缨旋开略微有些复杂的木栓后,忽然听到傅一心在身后语调随意地说道「别忘记,徵名公主是上书自请来做这和亲公主的。」 「你也莫要看轻了她。」 贺楼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听着细碎的风声,傅一心只得苦笑着起身去关上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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