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帝都这座城市如同一位有着巍峨俊朗的外表、沉稳厚重的中年帝皇,那么金陵便稍显跳脱一些,宛若一位风流俊逸、落雪踏花的年轻贵胄,同样天生的贵气疏朗,然而金陵却融入了江南地区六朝的金粉、女儿的眼波,缠绵的美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似是连冬季的风都显得比别处轻柔一些…… 金陵的博物馆同样带上了几分金陵人特有的浪漫士子情怀,博物馆的展品并不是都藏在冰冷的玻璃展柜之中,在这个博物馆之中有一条仿民国时期建造的街道,此时还不到八点,博物馆并未开馆,昏黄的灯光下,四下无人的长街乍一眼看上去让人恍然间产生一种已经穿越回当初那个年代的错觉。 这样的氛围之中,这个穿着黑色工作服的女人茕茕立在前方,竟是莫名地生出了几分风姿绰约之感,仿若与周围的景象融为了一体,如若画中人。 “好久不见了,祝蓉!”女人掩映在长发下方的眸子抬起,看了祝蓉一眼,这一眼波光流转,似是有粼粼碎光跃动于女子黧黑的长睫之上,女子原本平淡的容色竟是因为这一眼,恍若一副黯淡的水墨画突然间被上了色,显示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明艳。 祝蓉对上女子的眸光,骤然一惊,然而再次望过去时,女子已经移开了眼,她侧着颊望着一旁仿大剧院的建筑上方张贴着的海报,从祝蓉的角度只能看到半边粉白的侧颜,仍是之前貌不惊人、毫无存在感的模样,让祝蓉怀疑之前那刹那的惊艳都是自己的错觉…… 祝蓉没有理会纪妩的寒暄,纪妩却似是早已经料到,她勾起唇,转过脸来望了祝蓉一眼,“你是从你父亲那里拿到的通行证吧?我想,你并没有经过你父亲的同意……” 纪妩的声音仍然柔和,轻轻细细,是陈述的语气,然而祝蓉的脊背却似是被什么突然间蛰着,猛然间直起了腰,防备而警惕地望着纪妩,“那又怎样?我只是借用了一下他的通行证来看看他工作的地方而已,又没有做什么!” 这段话说得自然而流畅,显然已经在心头演练过很多次。 “你该庆幸你没有做什么!”纪妩抬起眸,厚重的镜片后方的眼睛扫了祝蓉一眼,意有所指,“毕竟你已经满了十六,已经到了能承担刑事责任的年龄……” “不过,重点并不在这里,”纪妩看到祝蓉瞪大眼似是要反唇相讥的模样,话头一转,“事实上,我是想要来问你,你现在想要怎么样?” “有本事你送我去……”祝蓉一句话没说完,没料到纪妩话里头的这个转折,“坐牢”二字便堵在了嗓子眼,说又无法说出来,只能憋着气,红涨着脸宛若一只被松子卡住了嗓子的松鼠。 纪妩却似是没有注意到祝蓉的境况,此时她终于转过了头,站在祝蓉的前方,居高临下望着眼前满脸倔强的小姑娘,抿紧了唇,“我猜你今天偷通行证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你的父亲吧……” “如果被他看到了,你觉得我还能偷出来他的证件?”祝蓉回呛了一声,随即高高地仰起了头想表达自己眼底的不屑,然而她比纪妩矮了半个头,就算这般仰着头,在纪妩的面前也明显地失了气势,虚张声势宛若一位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祝蓉心中产生了几分羞恼。 “我猜,你应该是在你家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这个通行证吧?”纪妩望着一脸莫名的祝蓉,眸底忽然闪过一丝悲悯,轻声叹了口气,“依照你对你父亲的了解,你觉得他像是会把通行证随意乱放的人吗?” 不像! 他那个人最是严谨刻板,自从小时候他修理座钟的时候被自己不小心划破了划痕之后,他便十分谨慎,再也不让自己接近他工作相关的东西…… 迎上纪妩的眸光,祝蓉猛然间感觉到一种恐慌,只觉得心脏突然间似是被什么东西攫住,有什么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潜入,莫名地让她感到畏惧。 “你父亲昨晚突发脑溢血,我来还资料书的时候看到了将他送到了医院,当时他脖子上挂着工作证,我怕带到医院丢失,所以顺手将它放在了茶几上……” “据我所知,他在病发时打了你的电话,只是,你并没有接听……” 纪妩说话的声音很是平静,听到祝蓉的耳中却仿若万丈冰瀑迎头倾下,祝蓉只觉得整个人瞬间被寒冰封裹,她能听懂纪妩的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组合起来却成为了让她难以接受的梦魇…… 什么叫做突发性脑溢血? …… 那是永远精神矍铄的老头子!每日面对他的工作仿若有无穷的精力,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倒下? 祝蓉想要说服自己纪妩只是在骗人,可是心中却不由得开始慌乱,因为她凌晨两点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以为的疾言厉色的父亲,只看到了桌上的工作证,她还在暗自庆幸着自己逃过了一劫…… 为什么会没接到电话呢? 祝蓉只觉得心中突然间破了一个窟窿,有冷风在其中来回呼啸,脑海里‘嗡嗡’直响,她手忙脚乱地去寻找她的手机,手指剧烈地颤抖,手机却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咔嚓”声,在这片寂静的空间里万分清晰…… 亮起的屏幕之上,两则鲜红的未接来电刺痛了祝蓉的眼。 昨天晚上,她原本是应该回家的,但是…… 祝蓉闭了闭眼,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中颤抖地响起,“他……他现在怎样了?” “不久前刚出了抢救室,”纪妩的声音略显疲惫,她抚了抚自己的额角,微微叹了口气,迎上了祝蓉惊惶毫无焦距的眼神,“他现在在**医院1021病房,我可以带你马上去看他,但是祝蓉,我想你需要做好准备……” “医生说,你的父亲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成为植物人……” 迎着纪妩突然间变得幽深的眼睛,祝蓉身子一颤,只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崩塌,周遭的一切化为洪水猛兽,咆哮着将她完全淹没…… 然而奇异的是,祝蓉看着纪妩的眼睛,女人的眸底似是藏着一簇旺盛而妖冶的火,这把火诡谲地燃烧着,让祝蓉濒临崩溃的情绪奇迹般地保持在了一个临界点。 “你父亲昏迷之前,我曾经答应过他会尽力照看你!”纪妩长出了一口气,微微皱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强忍着眼泪不哭出声的模样,眸子里有什么微微晃了晃,最终,她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眼前的小姑娘,“走吧!我们去看看你的父亲!” 在两人的身后,仿制的上个世纪的长街霓虹灯依次亮起,远方隐隐传来喧嚣的人声,纪妩眯了眯眼睛,清晨的阳光下,女人的眸底流光溢彩,眼尾微微勾起,显示出几分异于常人的妖魅…… …… 病床上的中年人看起来尤为安静清矍,他一直是安静的,修复师这门技艺最是考验人的耐性,到了祝晔这个阶段,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剧烈地心绪起伏,除了…… 祝蓉清楚地明白,那个能强烈牵动祝晔情绪的人,便是自己。 她称呼祝晔为老头子,其实祝晔一点也不显老,甚至比他同龄的一些人显得更加年轻一些,只是祝晔在祝蓉小的时候就喜欢唠叨她,这些年来毛病愈盛,尤其是祝晔和妻子离婚之后,祝蓉越发不待见自己的父亲,不耐之下便诞生了这个外号。 可是祝蓉却从未想过,老头子会有不再唠叨的一天。 看着伏在病床旁的女孩瘦削而颤抖的肩膀,压抑着哭声彷徨无助仿若被抛弃的幼兽一般的模样,纪妩倚着墙壁,眸底一片黯沉。 似乎这个世界上的生灵都有一种共性,当拥有某样东西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将其忽视,纵然有很多的前车之鉴谆谆告诫着这样东西难得,可在拥有时心中却总会有一种虚妄的笃定觉得其不会远离,一心汲汲追寻所谓的更重要的东西。 而一旦失去的时候再来后悔,往往已经追悔莫及。 ……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境况,哭泣并不能解决问题,祝蓉虽然有着这个年龄阶段的小姑娘们少有的沉静,在用眼泪宣泄过心底的情绪之后却仍是不由得陷入了恐慌和迷惘当中…… 祝晔父母已亡,没有兄弟,少有的几个远房亲戚也很少联络,想了想,双眸通红的小姑娘抬起头,擦着眼泪,抽抽噎噎地望向了纪妩——这个从告知自己这个消息之后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 纪妩说自己的父亲有拜托过她照顾自己,此时的祝蓉才发现,纪妩的身上有一种神秘而安宁的力量,让人不由得想要依赖。 纪妩似是在出神,垂落的黑发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脸颊,从祝蓉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苍白精致的下颌,在上午逐渐强烈的阳光之中接近透明。这一刻,祝蓉恍然间生出一种感觉,似是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平素看起来毫无存在感的女子…… 下一刻,似是察觉到了祝蓉的注视,纪妩抬眸望了过来,对上了祝蓉的视线。 祝蓉此时才发现,纪妩的瞳孔仔细看上去有些发蓝,一种与常人不同的、略带妖异的色泽,然而她还来不及反应,发现自己对上了祝蓉视线之后,纪妩先是有些微的诧异,随即忽然勾起了唇,瞳孔微微缩了缩。 几乎是刹那之间,祝蓉心中刚刚升腾起的些许异样悉数褪去,那种对未来的惶惑再次笼罩在她的心头,让她再也想不起前一刻脑中骤生的惊异。 再次望过去的时候,纪妩的眸子已经变成了黑色,华夏人最熟悉的色泽。 “你打算怎样呢?”看到小姑娘的眼神里还含着几分残存的困惑,纪妩率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一刻祝蓉脑中的混沌。 祝蓉垂下了头,有那么一刹那间纪妩觉得这个小姑娘又要开始哭泣,可是出乎纪妩意料的是,祝蓉低着头并没有流泪,纵然她的眼圈开始发红、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纪妩略显诧异地看了祝蓉一眼,祝蓉的表现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过这样正好。 纪妩也很腻歪应付哭哭啼啼、歇斯底里的小姑娘。 既然祝蓉看起来并未丧失理智,纪妩便不吝多说一些。 “我答应了你的父亲要照顾你,我会尽力做到。所以,如果由我来规划的话,现下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纪妩看着仍旧垂着头、但是睫毛颤了颤,明显被自己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的小姑娘,微微勾起了唇。 “第一条,”纪妩伸出一根手指,“你的父亲此时已经失去了行为能力,按照华夏的法律你拥有第一继承权,你能拿到你父亲这些年的积蓄,而这些钱足以支撑你的花销到你二十岁以后。在这个过程中,你父亲的保险赔偿和各类福利补助足以支撑他的住院费用不需要你多加费心。而对于我而言,我要做的就是偶尔看管你,看着你平安长大,走出校园,如此便尽了我的承诺……” “这是大部分人会选择的做法……”看着祝蓉不觉中抬起了头,纪妩唇畔的笑容加深了一些,“第二条路其实对我来说,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因为我还要兼顾另一样东西……” “但是啊!为了让事情尽善尽美,我总是要让你选择一下……” 在祝蓉没有察觉到的时候,纪妩已经凑到了她的面前,对上了她惊惶的眸,“你甘心吗?祝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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