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冬尾巴今年拖到了四月中旬,好在月底气温回升,迟来的春天捎来一股暖风。道边的月季一簇一簇地开放,紫色的花朵挤在一起,华丽又热闹。 苏岩从村庄回来已经有一阵子了。林兮南偶尔会给她发来几张照片,以青绿的水田为背景,孩子们的笑脸同阳光一样灿烂。她浅浅一笑合上手机。 那个男人苦心经营的一切,果真没有白费。 一个半月前,那个村庄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为动荡的浩劫。 长桌宴摆成了篝火晚会的模式,宴席桌在外面围了一圈,里面堆叠着干燥的松木,燃烧间散发出阵阵清香。天井旁摆了好几层木架子,但没有人在意,因为上面空无一物。 席间人们吃吃喝喝,聊聊耕耘收获,田产支出和家里的熊孩子们,气氛平和安宁。 王长胜搬了几坛子陈年黄酒上来,酒香醉人,男女老少都微醺。苏岩转着碗里的酒,眼睛一直看着在席首端坐的人。 他卸下一半的面具,下巴处白皙的肤质与干瘦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吃东西,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酒。 苏岩端起自己的碗朝他走过去,“大先生今晚好兴致啊。这酒喝多了,人就容易糊涂,一糊涂就爱耽误事儿。” 她在提醒他。 昨天,他答应要给的交代。 别忘了。 他看了她一眼。这是苏岩第一次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里有一汪清澈的泉水,清晰见底。苏岩有一刻呆愣,不知道是谁说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所以,他的心也这样干净? 他走到王长胜身边,贴着耳边跟他说了几句话,王长胜身形一顿,看了他一眼,而后叹了口气,去找来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走了好几趟搬来十几个黑陶坛子放在天井旁的层架子上。正在喝酒的人们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窃窃私语。 “我有些东西要还给大家。我想,你们应该还没有忘记他们。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停顿了一下,自己抱起了第一个陶土罐子向香兰走去。 “这是你家二丫头。带她回家吧。” 一瞬间香兰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愧疚,悲伤,遗憾和后悔。她抱着陶土罐子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人群开始骚动,有些妇女埋头在自己男人跟前哭了起来。男人们都紧绷着脸,神色苍凉。 这大概是他们最不想撕开的一道伤疤,那犹如刀割肉般的疼痛几乎每家每户都经历过。往事的一幕再一次鲜血淋漓地呈现在他们面前,从心底深处涌上来复杂的情感让人抓狂。 “每一个陶土罐上都有名字,带他们回家吧。”他手一挥,身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开始没有人动,过了一会儿慢慢有一些人走上前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个陶罐用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泪流满面。 “这些人,都是你们的手足兄弟,血缘至亲。他们本该有着美好的生活,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但是现在他们只能在泥土中腐朽。而这一切是我一手促成,以救赎为名,将他们推向死路。” 他声音颤抖,说道激动处双手握拳,身上的项链和铃铛跟着一起颤动。 “大先生,你别说了。这些都是我们的选择,跟你没有关系。” “这一切都是神的指引,我们无力抗衡,只能遵从。” “他们命该如此,怪得了谁呢?” “不。你们所信仰的神从来不曾存在。他只是虚幻的念想,是一种精神寄托,是人在绝望时候的画饼充饥。” 谁也不能想到,这个神明旨意的传达者在否定他们信仰了千年的神。悲伤的气氛慢慢转向愤怒,这些虔诚的信仰者不能接受任何人对神的亵渎。 “我想大先生是喝醉了。” “我没有喝醉。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神明的存在。这一切根本就是延续了千年的谎言,一出荒诞的闹剧,可笑的是你们要为此赌上性命去相信那个虚空的幻像会守护你们。如果他真的存在,为什么听不见你们诚心的乞求,为什么要带走你们挚爱的家人,为什么要让你们沉沦在痛苦之中,为什么在你们需要的时候从不现身。” “因为你,就是他派来的使者。”一位年迈的老者几乎是用尽全力嘶喊出这句话。他要守护传统,延续了千年的传统。 大先生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他走到香兰面前,“我救不了大毛。我明明知道我救不了他,我还是杀了丫头。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以欺骗为手段,以鲜血为代价去维护巫医这个职业的尊严。” 香兰抱着陶罐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她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大毛和二丫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要一命换一命,谁愿意,谁也不愿意。但是没办法,自古以来都是这么做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是上天不肯原谅他们做的孽才会这样惩罚大毛。 孩子是无辜的。 “别说了。别说了。是我们造了孽,上天不肯原谅我们。是我们呐!”她几乎泣不成声。 “我从担任祭司的那一刻就背负着流传千年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你们知道的秘密。那些肮脏丑陋的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实,我无法一一向你们传达。神明拯救不了你们,要说唯一能带你们脱离现状的是他们,是这群人。”他指着苏岩他们。火光印在他的黄铜面具上,衬出带着绝望的一双眼。 “这个村庄的一切将以我为终结。过去的所有都将随着我的离去而腐朽,新的大厦将在灰烬中重生。这是我的罪孽,我来结束。”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推开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正在燃烧的篝火堆。皮肉烧焦的味道代替松香充盈在人们的鼻息之间。 他们都呆了,惊愕之下,慌乱之中王长胜先喊了一句。 “明生,快救火,快救火”…… 他身上的衣服和配饰好像事先浸泡过桐油,火势凶猛,火光冲天,根本无法控制也靠近不了。大家手里都拿着水桶,想要救火,却无能为力。 与此同时,半山间的房子和山顶的祭台也起了火,山林的火持续燃烧了两天两夜,疯狂蔓延,似乎要把整座山烧光烧尽才罢休。就像他说的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灰烬。 他最后说的那一句——新的大厦将从灰烬中重生。犹如魔音一样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回响。 迈入春季的第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夜风,骤雨和院子里燃烧剩下的木材是这片夜色中唯一不沾染悲伤的。 这场雨一直下,淹掉了田地里即将黄熟可以收割的冬麦,但却没有一个人忙着去抢救那些庄稼。 村民们围着王长胜,要他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所有故事的真相只有他知道。 王长胜擦拭着手里的黄铜面具,那是大火过后大先生唯一留下的东西。 “我和明生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数十年间见证着老人的死去和新生命的诞生。但是在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循环中,我们看不见村子的未来。我当上村长以后,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我们都渴望能够改变现状。但是根深蒂固的信仰是最大的障碍。明生作为村里的祭司,他的存在是妨碍村子改变的最大障碍。我们有过犹豫,有过失败的尝试,后来遇到林老师,他点燃了我们心中最后的希望。长达两年的时间我们都在筹备。而苏医生你们到来是一个契机,一个引导一切发生改变的契机。而这一切成功的前提就是明生必须消失,巫医和人们所深信不疑的那些虚无的东西必须被摧毁。他选择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一切,是希望村子能够向死而生,抛开过去一切的重生。” 村长的语气平静,但是不难听出其中的释然和一种难掩的悲怆,一个不得已的决定,一个伴随他人生的生命,交出的陶罐是大先生的罪,而装着大先生的陶罐,永远在这个讲述者的心中。 人们面色凝重,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从出生就被教导要相信神明,要相信巫医,他们是神明的使者,会指引人们脱离苦难。但是现在,那个神明的使者用摧毁一切的方式告诉他们,千百年来他们所信仰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念想。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苏岩说:“如果你们相信他是神明派来的使者,那么放弃信仰就是神明的指引。如果你们不再相信他,那么一个用生命为代价换回来的机会,难道不值得你们去尊重吗?” 那一瞬间人们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某种支撑。 三天后,村庄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手艺最好的工匠给他做了九合棺,古老刺绣手法的传承人给他绣了一身褔衣。人们抬着他的棺椁走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唢呐一直响到天明。白色的冥纸飞舞在山间,仿佛冬夜的大雪。 他,是村子最后一任祭司。 葬礼过后,陈老二和香兰答应让苏岩带大毛去医院检查。片子显示是双侧额叶瘤。手术很成功,对大毛来说,那几年疯疯癫癫的时光好像不复存在,他的记忆停留在十四岁那年。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这家人得到最大的宽慰。 村民们在顺从苏岩他们带去的改变,按照王长胜的指引去铺就未来的道路。但这些顺从到底是真正的顺从还是听从命令式的顺从,谁也不能分辨。 在最后离开的那一天,苏岩说:“我尊重他,但却不敢苟同他的做法。只有懦夫才会选择以死去逃避。” 王长胜抬头看着万里晴空,慢慢说:“也许你说的没错,他是在逃避。但是那些不能清除的孽债,不能一笔勾销的过往,不这样逃,还能怎么办?你觉得如果他还活着,状况会比现在更好吗?” 苏岩紧抿着唇不说话。 有的时候,除了逃避,或许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撤走之后,林兮南继续留在那里支教。相对于那些大人来说,这些孩子才是这个村子未来真正的希望。 一行人回去以后,将村子的实况写成报告由范晓菁的父亲找到海润实业的高层进行沟通。一个月之后,海润实业派人去进行了详尽的调查,核实情况之后决定每年拨款一亿用于扶助这个村庄。 ——你走的时候替我给他献束花,说句对不起。 苏岩给林兮南发了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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