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得很快, 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马上就出节了。
元宵节是传统节日, 各地都要扎灯笼庆祝,有些地方还有各种活动,白天里头逛庙会,到了晚上放花灯, 只是这都是一些旧俗, 随着“破四旧”的风气掀起, 很多地方已经没了庙会, 只不过还是在旧址会有些杂耍艺人带着猴子敲锣打鼓的在讨钱——毕竟他们也只能靠着这春节挣点钱了。
破旧俗的对立面是树新风, 大塘公社计划举办一次忠字舞比赛, 各个大队送上本队最好的节目,然后再选出最好的来加以褒奖。
正月十五这一天, 正是初选的第一天。
一大早的, 杨林江就在广播里喊让大家吃饱饭,带上干粮饼子, 准备去竹布村那边参加比赛。
竹布那边有一个城隍庙, 庙前边有一块很大的地坪, 往年的庙会都在那里举行,大塘公社把今年的忠字舞比赛地点就定在那里, 各大队轮流在那里举行初赛,到了二十六那一天, 初赛的优胜者再齐聚城隍庙进行决赛。
吃过早饭, 湖泉村的男女老少精神抖擞的到村口集合, 参加忠字舞比赛的,左亚辉要求脸上都要搽粉儿抹胭脂红,众人听了只觉新鲜不过,一个个笑嘻嘻的站在那里相互打趣:“你这搽着粉,跟那杂耍的猴儿差不多了。”
“看把你能的,看看你这样,比我又好得了多少?说我是那玩杂耍的猴儿,等会你上台还不是一样?”
村口支起了几个简陋的草棚,左亚辉带着女知青给村民们化妆,胭脂水粉都是她回家过年的时候去学校找的,破四旧运动开始,艺术学校遭了殃,老师们下放去劳动改造,学生们变成知识青年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家再教育,那些化妆间里被砸得一片狼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左亚辉决定要抓住这次忠字舞比赛的机会露脸,所以她横下了一条心,趁着晚上偷偷摸摸进了学校的化妆室,兜了一大包粉水口红回来——她指导的忠字舞一定要与众不同,湖泉村的精神面目一定要积极向上,就像搽在脸上的胭脂,红扑扑的一片!
这个节目出彩的那一刻,就是她左亚辉露脸的时候!
从城里回到湖泉村,左亚辉给几个女知青做了简单的培训,她们就化身成为熟练的化妆师,这会儿拿了刷子眉笔给村民们化妆。最前边那十个后生是化得最用心的,眉毛胭脂加口红,还在眉心点了一颗红痣,看上去像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
可惜没系红肚兜,身上穿的是半旧军装。
围观村民们指着他们笑得嘻嘻哈哈:“这么一打扮,都不像本人了,大牛,你都成唱戏的了!”
几个小伙儿坐在那里急不可耐,只想瞧瞧自己啥样,偏偏女知青不肯放过他们,情描慢涂的,粉刷弄得他们心里头痒痒的,一抬眼,就见着窈窕的身姿在自己身边,一股淡淡的清香钻到鼻孔里,怪好闻的。
这香味飘进鼻孔,几个后生突然就稳住了,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杨国平家小六过来了!小六搽了粉真是好看,跟年画上的小娃娃一样呐!”
一阵哄闹的声音,村民们抬头朝那边看了过去,就见杨树生抱着杨宁馨走了过来。
左亚辉吃过早饭在家里就给杨宁馨化了妆,给她扎了两把小辫子,彩色皮筋缠成一节一节的,杨宁馨照着镜子一看,感觉是两根小甘蔗挂在脑袋两边一样。脸上搽的胭脂实在有些厚,红通通的两大片,和她粉白的小脸衬着,实在有些瘆人。
可是每个年代的审美观都不同,当杨宁馨被杨树生抱了出去的时候,湖泉村的村民们个个都夸她化妆以后更好看了。
这绝非是奉承,杨宁馨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出货真价实的赞美。
好吧,不再去想自己刷成猴子屁股那样的脸,就当自己已经是美若天仙,美得颠倒众生好了,杨宁馨朝周围的村民笑了笑,红艳艳的小嘴跟菱角儿差不多。
“左知青,快些哩,莫要弄太长时间。”杨林江站在一边拼命催促:“化好妆的快些去拖拉机上坐着,只能麻烦连生多送几趟了。”
高连生坐在拖拉机上拍了拍扶手:“没事哩,谁让我是湖泉村的哪?换了别村的,我可不干!”
过年前他就藏了一壶油,就是准备正月十五送人的时候拿来用——他是给大队开拖拉机不假,可总得有个亲疏远近,一个大队里可是有七八个生产队,送了一个队不送别的队,人家肯定会埋怨,送湖泉村的就顺理成章了,谁叫他住在湖泉村哪?
拖拉机“突突突”的响着,好一阵噘头拱屁股,总算是开着走了,车上满满登登的坐了二十多个人,杨宁馨瞅着那车轮,好像还没塌下去,不免感叹这拖拉机的轮胎还真是质量好,耐磨又能承重。
把最前边的十个后生化了妆,后边的就简单了,索性连坐都不用坐,村民们分排站好,一个女知青拿胭脂在脸上刷一下就朝后边走,一个拿口红的跟上,在嘴唇上一撇一捺,这个妆就算化好了,才不到半小时,村民们脸上都有了两个红团团,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差不多到了十点,忠字舞比赛才开始,湖泉村所属大队有八支参赛队伍,湖泉村排在第一位,杨林江听了有些慌,扯了左亚辉到旁边商量:“第一个出场……会不会不太好?”
左亚辉白了他一眼:“杨队长,你知道什么叫先声夺人不?”
杨林江摇了摇头:“不晓得哩。”
左亚辉叹了一口气:“这参加比赛啊,要么就第一个上去,镇得住场子,后边的再好也没辙,要么就得抽到最后一个去压轴。咱们村第一个上去没问题,还有谁能比得上咱们村?你看看那些来跳忠字舞的,都啥样哩?”
杨林江看了看周围,别的生产队都是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脸上也没搽红团团,自己村可打眼多了,脸颊一色的红,特别是前边领舞的二十个,穿着半旧的军装,看着就觉得整齐又亮眼。
“中,我得叮嘱小六去,可不能慌神。”
被左亚辉一说,杨林江安心多了,摸着去找杨宁馨,抬头看了看周围,就看着不远的地方杨树生抱着杨宁馨站在那里,正和廖小梅在说话。
“小六,小六!”杨林江从人群里挤着过去,挤到了杨树生身边:“小六,你可要争气点啊!”
杨宁馨睁大眼睛望着杨林江,一副不懂的模样。
杨林江着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小六,小祖宗!二十斤大米哩!”
看着杨林江那样子,一额头的汗,脸上的胭脂也糊成一片,杨宁馨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杨林江还真是不能开玩笑,自己才稍微装了下,他就急成这模样。
“大米!”杨宁馨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杨林江舒了一口气:“妈呀,小六,你要吓死爷爷哩!”
“各生产队注意了,大家都尽快排好队,比赛马上开始!”
广播嗡嗡嗡的响了起来,那块地坪里搭着的台子上竖起了一根杆子,上头挂了个麦克风。
台下的人赶紧分列站好,刚刚看上去毫无秩序的人群很快井然有序的分成了很多队。杨宁馨扫了一眼四周,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完全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来参加这个忠字舞比赛。
“小六,该上台了。”左亚辉让杨树生把杨宁馨放了下来,牵了她的手走到舞台中央。
看台下一片哗然,一个小不丁点儿站在中央,落落大方的看着全场。
“这是谁家小娃儿?看上去不过一岁多一点点!”
“她到这里做啥哩?这不是忠字舞比赛吗?”
左亚辉把麦克风取了下来,塞到了杨宁馨手里,冲她眨了眨眼:“小六,加油!”
杨宁馨点了点头:“加油!”
“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着左亚辉下台指挥湖泉村的按着设计的路线上台时,杨宁馨开始奶声奶气的背诵起《大海航行靠舵手》那首歌来。
左亚辉微微一愣,自己没让小六全背出来呀,就告诉她当个小小报幕员,没想到她记性这么好,整个一首歌都能记得住。
看台下开始骚动了起来,众人啧啧惊叹:“哪来的小娃儿?这么聪明!”
第一排坐着几个穿军装的评委,饶有兴趣的望着杨宁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湖泉村每天都在排练忠字舞,一片红心向着党,向着伟大的□□!”背完这首歌曲,杨宁馨又热情洋溢的加上了这几句话,声音甜美里头带着奶味儿,听起来很舒服。
左亚辉笑容满脸接过杨宁馨的麦克风,开始领唱,女知青和湖泉村的村民们早已把节奏记得滚瓜烂熟,跟着她的调子开始整齐划一的跳起了忠字舞。
歌声甜美嘹亮,舞蹈整齐大气,特别是在最前边领舞的小女娃惊艳了全场。
湖泉村跳完以后,地坪里一片沉默,忽然间不知道是谁在鼓掌,刹那,掌声就像潮水一样席卷了整块地坪,一波接着一波,一波高过一波,似乎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评委站了起来,拿了麦克风按着桌子,激动得牙齿都在打颤:“跳得太棒了!我们要把湖泉村这个忠字舞送到省里去!”
第三十三章
站起来的那个人,穿着一件褪色的军装,高高瘦瘦,鼻梁上戴了一副眼镜。
他按着桌子说过那两句话以后,又大步走到了舞台上,冲着湖泉村的男女老少上上下下打量着,最后的目光落到了杨宁馨身上。
他蹲了下来,看着杨宁馨的眼睛:“小朋友,你知道什么叫忠字舞吗?”
这是在考量自己的政治觉悟?杨宁馨的目光在那男人身上溜了一眼,敏锐的嗅到了一点官方的气息——没办法,前世为了准备公务员考试,看了太多关于政治方面的书籍,以至于只要看一眼都能把这个人的所属阶层划分出来。
这人是公社请来的评委,从他先前那句牛皮哄哄的话来看,他至少是县里的领导。
杨宁馨不慌不忙,拿起话筒笑着对那男人说:“忠字舞就是为了向我们敬爱的□□爷爷表忠心而跳的!主席爷爷带领了我们解放新中国,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要感谢他,要忠诚于他!”
她的声音清脆,通过麦克风传到了地坪每一个角落。
下边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又起了一波欢呼之声:“□□万岁!中国□□万岁!”
那个瘦高男人听了杨宁馨的答复非常满意,慢慢站起身,扫视了一眼湖泉村的村民:“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是谁?”
杨林江笑得合不拢嘴,嘿嘿嘿的从后排绕了出来:“是我。”
“你们队上的政治思想工作抓得不错,你这生产队长当得好!”
得到了上级的肯定,杨林江激动得全身发热,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着喊:“□□万岁!中国□□万岁!为人民服务!为人民种好地!”
那个男人笑了笑,拿着麦克风凑到了嘴巴边上:“湖泉村的忠字舞跳得太好了,而且他们的节目不仅仅编排得好,更重要的是大家动作整齐而且表情丰富,从舞蹈动作里更能看出湖泉村的村民们一心向党,忠于伟大的领袖□□!”
他低头看了看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杨宁馨,感叹了一句:“湖泉村就连这样的小娃娃都能知道最重要的道理,这是为什么?这是说明他们村高度重视政治思想工作,抓思想斗争,要从娃娃抓起!”
台下的人拼命的鼓起掌来。
评委席里又有人站起,示意报幕员把话筒递给他:“刘部长说得很有道理!大家一定不要忘记政治思想工作对我们的重要性,不要以为现在是和平岁月,可还是有一批跳梁小丑躲在我们的ge命队伍里,随时有可能跳起来做小动作,颠覆我们的共和国!”
后来杨宁馨才只知道,这位戴眼镜的评委是县里宣传部的部长。
“给我和湖泉村来个合影!”
刘部长弯腰把杨宁馨抱了起来,笑着冲底下那个胸前挂着照相机的中年男人喊了一声:“我还要和这个小朋友单独照一张。”
杨宁馨眨巴眨巴眼睛:“叔叔,照片可以给我一张吗?”
她不知道这个人以后会是什么命运,可毕竟他是当官的,指不定以后能帮点什么忙,手里有和他合影的照片,也算是有点小小资本。
这小女娃儿还真是机灵,竟然知道要照片!刘部长点了点头:“当然可以,照片洗出来以后,我让人送一张到你们村里去。”
胸前挂相机的那个男人是县城日报的记者德胜,刚刚湖泉村跳舞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脑海里酝酿出一篇新闻稿件,拿了照相机咔嚓咔嚓照了个不停,现在听刘部长说要和湖泉村的村民合影,更加高兴,端起照相机咔嚓了好几张。
他眯了一只眼睛看着刘部长怀里那小女娃儿,越看越好看,忍不住又多拍了几张。
台下的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湖泉村的男女老少,心里头觉得他们这次可真是出尽了风头,还能在县城的报纸上露脸,真是天大的荣光。
围观群众里,有一个目光热烈,更是盯住杨宁馨不放。
“小红!”
他认出了她,她就是被人抱走的小红!
虽然分开九个多月了,可他还是能认出她来,因为前世他们俩是一块儿长大的,她长什么模样,他心里很清楚。
即使她脸上搽着胭脂,涂了口红,可她还是那个小红,他一眼就能认出。
今天是大塘公社第一天开始忠字舞比赛,作为油梓组的生产队队长,邱福林自然是要过来观摩学习,出门的时候把小虎子也给捎上了:“爷爷带你去看热闹。”
孙子这大半年来好像沉默了不少,邱福林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林淑英曾和他说感觉是隔壁小红不在了,虎子不开心,邱福林有些不相信,小孩子家家的,少个玩伴还能惦记这么久?更别说那小红是个啥都不会做的奶娃子,能和小虎子玩啥哩?
但是看着孙子不开心,邱福林心里头也不舒服,总想多带着他到处玩,今天有比赛,这热闹肯定得来看,他拉着虎子的手,祖孙俩搭了邱小松的拖拉机到了竹布村。
看到湖泉村的忠字舞,邱福林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人家队里咋就搞得这样好哩,特别是那个小女娃子,瞧着不过一岁上下,咋就这样机灵哩!
他得向那位队长取经才行。
等着湖泉村的人下了台,邱福林排除万难的挤了过去,为了不被挤散,他把小虎子扛在肩膀上从人群里擦身过去。今天来跳忠字舞的人很多,来看忠字舞的人也很多,一眨眼的功夫,就很难找到湖泉村的杨队长了。
好在湖泉村还是有醒目的标志——脸上的胭脂红。
邱福林眯着眼睛看了看,就见舞台右侧有不少红着脸晃来晃去的脸孔,他赶紧朝那边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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