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末,虽说白天的日头仍旧毒辣,一到傍晚时分,蝉鸣中已夹带着凉爽。虞州城原本就地势要高些,入了天门山的山道一路向上,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地平线上的残阳依旧清晰可见。  陡峭的山壁上长着奇松怪柏,山椒雀清脆的啼鸣从高处传来。萧宁渊坐在风绍晏的车中走在前头,替后面的车夫引路。    终于,金乌西沉,天色渐暗。山道间弥漫起层层水汽,似行在云雾之中。车在山间迂回几折后,转入一片腹地,道路忽开朗起来,直直地伸向远处。前方云雾间忽见峭壁洞开,偌大的山体上竟开出了一道三十多丈高的门来,左右山壁青苔遍布,门洞间竟长出了两颗环抱粗的迎客松来,云气氤氲缭绕,远远看去,宛如开在仙境的一座天门。    昏暗的天色中,山体的轮廓若隐若现,初次登临的车夫不禁啧啧称奇。行至天门前,头车停下。萧宁渊从车上下来,向车夫朗声道:“劳烦二位了,这里便是天门山的松客门了。”    车夫会意,架着马车停在道边。风绍晏已知几位是兄弟负伤,让阿英先行一步前往通报,自己来到车前搭手扶过聂尹。    萧宁渊向车夫道:“现下天色已黑,山道行路只怕不太方便。两位不如今夜住下,明日在下山。”    车夫拱手道:“多谢萧公子体恤,能得公子挽留,已是荣幸。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人还需回去向东家复命,这便告辞了。”    萧宁渊颔首,不再言语。几日相处,两位车夫虽其貌不扬,却处处言辞有礼,举止得宜,赶车驯马十分娴熟,就连遭遇夜袭时都应对果决,丝毫不见慌乱。连车夫都如此不俗,可见其主人绝非寻常之人。只是,李随豫留给他的印象除了温文尔雅、慷慨大方外,并无特别之处。也就是这份平平无奇,让萧宁渊上了心。李随豫虽是回春堂的少东家,却并不像个商人。他的衣食起居考究,却也不似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那般带着纨绔气。他的身边除了这几个车夫外,那些明里暗里跟了一路的护卫,也非等闲之辈。看他年纪轻轻,自己还比他长了几岁,举手投足却非常沉稳,大小事务都打点得十分妥帖,待人更是温润如玉。    萧宁渊目送马车远去,心中却想,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总好过做敌人。    穿过松客门后,地势变得陡峭起来。经过修葺的石阶一路向上蔓延,不见尽头。初初还有些云雾,其后视野便开朗起来。石阶一路穿过了云层向上,像是通往天界的道路一般。这也是为何游人行车只能到松客门,再向上便不能通车了。    从云端向下望去,四处云潮翻涌,偶尔能从云层薄的地方,窥见山下平原的景象。昏暗的光线中,还能辨别出一些缩小了许多倍的田埂屋舍,虞州城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    皎洁的明月已高高升起,照在石阶上倒也明亮。因带了伤员,行路颇为费力。风绍晏负着聂尹走了一段,已是大汗淋漓。萧宁渊要去替换,却几次被琳琅劝阻,只说让他留意背后的伤。众人边歇边走,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遇到了前来接应的守备师弟。    石阶的尽头便是天门派的所在。几座高耸的山峰间,竟环抱着一片微微下凹的平地。山峰怪石间建了一座座屋堂,其中有几座恰恰悬在山崖之上,山崖间建起了几道空中回廊,将屋堂相互连结。    主峰之上正对石阶的方向,一座巨大的飞檐殿阁嵌于其间,似是镂空了一半的山体一般。殿上月华流瓦,凌空的飞檐上系了八角铜铃,夜风过处,音色空灵。    “这位师弟,掌门可在临风殿?”萧宁渊看着那座主殿,向守备师弟问道。    “掌门早在半月前就闭关了,现在是俞长老主事。长老已经知晓师兄们回来,正在殿中等着呢。”    “好,我们这就过去。”    临风殿的所在仍要高出一些,主峰之下地势险要。萧宁渊等人穿过山间的平地,走上悬空的飞桥,才踏上了殿前的石阶。此时正值天门派晚课,一路上倒也未遇上什么人。    殿中灯火通明,点了烛火的吊灯从高高的屋顶悬下。空旷的殿阁中央站着两个人,当先一人身高八尺,着了绀青色的宽袖长袍,目有精光,面色温和,下颌蓄了长须,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头发却未见花白,正是天门派三长老之一的俞秋山。后面那个中年人穿了石青色的长袍,五官清疏,唇色浅淡,却是长老孟庭鹤。    “弟子见过俞师叔、孟师叔。”萧宁渊上前行礼。    “一路辛苦了吧。”俞秋山颔首,一眼就看见了面露疲色的俞琳琅,只略微扫了眼,又继续看向聂尹和陆鸣玉等人。他微微皱眉问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回师叔,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刺客。是弟子疏忽,未能护得师弟周全。”萧宁渊说着,略带歉意地看向聂尹。聂尹确实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暗算的。    “不怪大师兄,刺客来得突然,武功又极高。是我学艺不精才会中招的。”聂尹说道。    俞秋山回头看了看孟庭鹤,长老中他还懂些医术。孟庭鹤会意,上前替聂尹等人查看伤势。俞秋山同几人说了几句,简单问了些刺客武功的门路,这才说道:“都早点回去歇息吧。明天中秋,和师兄弟们一起放松下。”    俞琳琅原本想留下,和俞秋山再多说几句,却被他不冷不淡的一个眼神赶了出去。等人都走完了,他这才向萧宁渊问道:“韩将军的剑呢?”    萧宁渊这才解下了一直背在肩上的三尺长包裹,解开布,露出个松木长盒。他双手捧着盒子,递给俞秋山。    俞秋山打开盒子时,就觉得一阵冷意从开合的缝隙中袭来。黑色皮革制成的剑鞘有些磨损,剑柄刻了最为简单的圈纹,无论怎么看,都是把极其普通的剑。萧宁渊在将军府初次看到这把剑的时候就纳闷起来,赫赫有名的武威将军,怎么会配着这样一把平凡的细剑上阵杀敌呢?    俞秋山忽拿起了剑,放下盒子拔剑出鞘,只听嗡的一声,耀眼的白光一闪,耳边回荡起了龙吟般的剑鸣。萧宁渊闻声看去,只见剑身细长光亮,泛着幽幽的冷光,忽觉四下寒气逼人,那剑被俞秋山握在手中,却似有了魔力一般剑鸣不止。    “这……”即使外观再普通,萧宁渊也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一把好剑。    “这便是龙渊剑,是师祖天门道人生前赠给韩将军之物。”俞秋山一边细细看着剑身,一边说道,“龙渊剑是把信义之剑,也是师祖早年收藏的诸多名剑之一。传闻他与少年时的韩云起一见如故,教了他一些功夫,有感于他为国捐躯的少年志,将龙渊剑相赠。没想到他一带就是几十年,直到马革裹尸还剑不离身。”    “是,弟子此次前往将军府吊唁,见到了韩将军的长子。说此剑是和将军的遗体一同送回的。”萧宁渊有些感慨,想起了韩洵武默然的神情,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大公子嘱托我,要将剑奉于师祖坟前,代他父亲感谢师祖的知遇之恩。韩将军不违安邦定国的誓言,终是为国捐躯,也不枉师祖赠他信义之剑。”    俞秋山点头,还剑入鞘,交给了萧宁渊,道:“既是韩云起长子的托付,那便拿去云梦崖吧。”顿了顿,又说道:“下月初一便是剑祭,今年是大祭,到时候我会请掌门师兄将龙渊剑请到剑祠,也好让我派弟子和江湖中人记住韩将军的信义。”    萧宁渊接过剑,又听俞秋山吩咐道:“这次大祭已派了请帖出去。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让绍晏替你做了这些事,明日起你就去帮他吧。虽说江湖中人光明磊落,但终究人多手杂。你记得多派几名弟子云梦崖禁地守着,莫让人搅了师祖长眠。”    “弟子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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