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手忙脚乱收好残局,立即出门来接,芸芸只简单给张氏行了个礼,没有多余的言辞。这院子还是以前那般萧条,但奴婢却多了几个,新买了些酒缸,桌子放在院里,书房却没有修整,荠哥儿的书本和一张旧琴依然放在客堂。 芸芸看了张氏一眼,脸色无法控制的抑郁下去。 张氏心虚,满口招呼着让芸芸到屋里坐。夏明存提着红匣子进来,大眼一扫,不由得看了芸芸一眼:跟这样的继母在一起生活,竟然没有近墨者黑,实在难能可贵。 这房间并不顶大,房门和窗纱上已经落了灰,倒像是芸芸订婚后从未打扫过。这屋里酒气四溢,饭菜味儿还未散去,桌子上却干干净净,但是太干净了,因为连桌布都扯了,显然是刚开过一桌还未用完,连桌布一起扯了……瞧,地上还落了一根鸡骨头呢。 从椅子摆放的位置来看,怕不是一开始有两个人?懒惰贪婪好逸恶劳,唔,这两人心性行事显然冰炭不能同炉,却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真是忍耐出奇迹。 芸芸坐在了椅子上,她随意问些家中情况,张氏只管满口答好,还说要买几只鸡子,再置些田地,芸芸陪笑道:“母亲独自抚育荠哥儿真的是辛苦了,许家的日子毕竟会越来越好。”她转头看到小簸箕里自己给荠哥儿做的书袋,当时绣活还未完工,这么久了,一针未动,便探手拿过来,结果一摸,却摸到里面硬硬的。 张氏的脸色立即变了,要抢夺已来不及,芸芸一抖,噼噼啪啪掉出来一堆赌具。 她唰的站了起来,气得嘴唇都哆嗦,一字一顿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氏讪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而已。” “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不闻圣人之言,不知天高谷深君子端方。爹爹在家时曾说过,耕读传家,饭可以无肉,人不可无书。你倒好,不给儿子请先生,反沾染了这些东西。又酒又赌,又如何给孩儿言传身教,让荠哥儿学好上进?” 张氏又羞又愧,却不肯服软:“好好好,姑娘好钢口,嫁了人,愈发出息了,这嘴巴厉害的。” 芸芸听她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更是着急。“专是吃喝三千两银子也能花用好久,但一旦染上赌博,就好比惹了洪水猛兽,家破人亡卖儿鬻女都有,母亲三思啊。” “知道了知道了,你说的都对。我就是偶尔玩两把,以后都不碰便是。” 夏明存走上前来,把东西捡起来看了看,叹了口气。这樗蒲上有蜡油的痕迹,骰子上有处熏黑,这显然是挑灯夜战的结果。已经有瘾了,要戒掉就难了。他扭头看看许荠,这显然还是蒙昧孩童,摊上这样的母亲也是可怜。 他预感接下来会有大争吵,提前给下人一串钱,让他把许荠先带出去玩。 “吃饭,吃饭吧啊”张氏急于岔开话题:“我都准备好了,来来来,咱们到客厅去。”她一边啰嗦,一边彩旗似的乱转。如今有了银钱,她又装扮起来,穿着簇新的明紫起花排穗褂,下面系着火烧里子出风毛银鼠裙,如今这时间穿毛料还太早了,她显然是为了显摆。头上一支金凤大钗,明晃晃的照眼。芸芸看了,只觉得自己的“卖身银子”都被她糟践了,一时间气堵胸闷,脸色都发白了。 夏明存叹了口气,伸手搀扶了她一把,芸芸摇摇的站起,勉强道:“荠哥儿还在读书吗?” “读呢,每天都读。”张氏怕芸芸在这里呆久了,王媒婆要露馅,也搀扶着芸芸往外走。 “那他怎么不上学堂了?” “这两天拉肚子就没去。”张氏随口就来。 芸芸只觉得心窝里像被捣了一拳,又闷又痛,胀的喘不过气来。夏明存担忧的看了她一眼。 张氏去拾掇饭菜,夏明存扶着芸芸,感觉她靠在自己身上,软的像一匹绸缎。他心里明镜似得,好吃懒做加一赌,受用一日是一日,完全不想明天——这家要完。 “我有点冷。”芸芸一想到未来,就万念俱灰,无力伸手指指衣柜:“我以前的旧斗篷还在呢,拿出来吧。” 夏明存看看那衣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一把拉开:算了,要糟就糟到底吧,一个独居妇人还能藏什么?然后滚出来一个——额,女人? 芸芸豁然站起,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拳头,柜子里囫囵滑溜滚出来一个王媒婆? 王媒婆一张老脸臊的通红,其实她刚张氏撺掇着钻进来就后悔了,自己没偷没抢的,除了诱哄着张氏耍钱赢她狠了点,什么亏心事都没干,干嘛这样心虚的跟老鼠一样? “你……”芸芸气急反笑了,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承受能力一下子强了许多:“哟,您这寡妇改嫁尼姑还俗的手段还不过瘾,如今兼差了梁上君子吗?” 王媒婆面容尴尬,她心里叫苦,当即提着裙摆爬起来,忙不迭的请安:“瞧您说哪里话,我就是随便坐坐。史三少奶奶纳福,少奶奶大喜。”也不顾芸芸的脸色,上来就扯芸芸的衣襟:“瞧瞧,这是蜀锦啊,还是刚时兴的连珠绣。少奶奶,我跟您保着份媒不错吧?您这模样,您这气派,可真成了天女了!” 芸芸冷冷撇下嘴角,却看夏明存:“你怎么办事的,这随便什么人都敢来扯我的衣裳。” 王媒婆吓了一跳,立即收回手,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后生明明一副俊良相,却仿佛来自乱葬岗,有点吓人呢。 “我唐突了少奶奶,该打该打。遂又十分殷勤笑道:“史三奶奶误会了,原是我一时忘了轻重,一瞧您这通身的气派,我就忘了形了。” 张氏看到露馅了,恼恨的跺脚,急吼吼赶出来,仿佛那王媒婆身上有自己的锦绣前程辉煌未来。“哎,误会,误会……” 芸芸的目光冰针似得落在张氏脸上。“母亲大人自重啊,爹爹当年送你的红绸艳色犹在,独子孑孓尚在垂髫,而你已存非非之心出墙之念?这刚得的大笔聘嫁银子,都打消不了你再醮的心思,当真是贪婪绝情!” 张氏被怼的脸皮紫涨,又气又羞,一张嘴开了又闭,闭了又张,最终尖锐的冷笑一声:“大姑娘,今儿,我也最后叫你一声大姑娘。其实去年开始,我就隐隐绰绰听到消息,你爹爹醉酒后跌入池塘,捞上来没多久就死掉了。淹死的人不吉利,人在外乡没人管,过了好久才有人好心人帮着收拾了。”她说着,竟也掉了几滴泪:“原本我是不想讲的。你还记得那远方表舅吗,他去京城做生意探听到的。” 芸芸大惊:“你胡说什么。”她脸色苍白,如遭雷击,上前一步,紧紧揪住张氏的衣领:“你讲什么,你这恶女毒妇,自己不守妇道也就罢了,还诅咒我爹爹?” 张氏奋力一挣,芸芸被推搡的踉跄后退,直指撞向桌角,夏明存情急之下,急忙拉住她,展臂一挡,将惊魂未定的芸芸护在身后,沉声道:“张太太请小心些,我照看的少奶奶是绝对不能有一点损伤的。” 芸芸原本强撑着姿态,被这一护,可不得了了,心中顿时翻涌出无限的酸涩和委屈,眼圈都红了。她转过身去,背着人抹了泪,勉强道:“我们走吧。” 张氏和王媒婆被夏明存一句话点醒,现在的芸芸可是不能得罪的呀,毕竟是伯府史家的三少奶奶,连回门礼都有,可见这“冲喜的礼物”已经得了史家的欢心了。 王媒婆最会看眼色,当即作揖赔不是:“三奶奶,您就容量这一回吧,您母亲也是急上头了,她其实心里老惦记着你,刚还给我念叨怕你在史家受委屈呢。”又压低了声音:“您看,当着史家人的面,您归宁这天就跟继母撕破脸,也不好看是不是?” 张氏终于寻到机会,换了副口气:“那穿紫衣的相公请去下堂用饭,肥鸡大鸭子都等着呢。” 芸芸置气,冷笑:“那是代替史家三爷来陪我归宁的,身份可是主子。” 夏明存略显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张氏哪里还会多想,满口应承:“好好好,您怎么着都行,单独摆出来,您们俩享用啊。” 芸芸咬着嘴唇不说好,客饭终于摆上来,其他人全部退下去。芸芸终于克制不住,豆大的眼泪滚了下来。她此刻直觉得头皮发紧,脚底发烫,仿佛立足于火盆上。张氏……她怎么敢!她对荠哥儿的疏于管教,对父亲的恶意揣想,像两记重锤,将芸芸击溃。她胸膛急剧的起伏着,仿佛强自忍耐,眼睛憋得眼睛通红,继而一转身,被虐待的猫似得哀鸣一声,匍匐在桌子上,瘦削的肩膀急剧颤抖。 “你……不要这么哭啊。”夏明存急的搓掌,起身团团转,最后一咬牙,将她扳过来,俯身抱住她,贴近自己的胸膛,跟方才抱小妞妞一样,哄小孩似的道:“别哭了,别哭了,要不要吃颗糖?” “我要哭,我就要哭。” 她只允许自己颓丧这一回,风吹干眼泪,依然会强迫自己在这杂草丛生的世界孑然独行。 “好……哭吧。”夏明存摸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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