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头娘子终于也到了。芸芸从镜子里看到来人,见她圆润的腮帮被秋冬之际的风吹得有些发红,便淡声吩咐:“有劳一大早赶来,来点热奶丨子茶润润嗓子吧。”史云长这里有专门热羊奶的小钵子,有时还会加点蜂蜜和姜汁一切都很便利。    这小妇人常年出入豪门内宅也见过些世面,原本对史家病痨三房的邀请原本没有放在心上,随口便问:“少奶奶,您想梳什么样的发型?”    芸芸顺着头发笑:“这话问的可不像行家,你进二奶奶那里的时候,只怕热茶还没喝上一口,就把如今流行什么发式,哪家又有什么好头饰巴拉巴拉交代利落了罢。让我猜猜,若我说的寻常些,你转个身便笑我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若我说个新颖些的,你转弯便跟人讲这小奶奶刚进大院便臭美起来了。”    夏明存在一边听着,心里偷乐:竟是这样嘴上心上都不饶人的性子。    那妇人忙赔礼道:“奶奶这话说差了,我不过是按照常理问一问。”    “嗯,那我这儿的人先去请了你,你先去给二奶奶请安也是常理咯?”    “奶奶您这话从何说起呀?”    芸芸指指她的鞋边:“紫色的菊花瓣,整个史府只有二奶奶的小院种着大红大紫的菊花。您这是踩上落英足惹余香啊?嗯?”    芸芸语带讥诮打趣,那妇人耳根一紧,再不敢小觑这位厉害的年轻奶奶,当即请罪道:“我原是顺道过去打个招呼的,绝无半点轻视之意。奶奶恕罪。”说罢又谄笑道:“我看奶奶面容雪白,顾盼神采,脸型俏丽却不减大气,最是端庄娇媚的路子,按道理什么发型都撑得起,我给奶奶梳个弯月髻……”    “若说弯月髻,倒是家常的很。”  “不一样,不一样,我能梳出花来。”  “好。”    史云长窝在床上,眯着眼睛看着,他这个美娇娘不仅姿色殊丽还机敏聪慧还有一口伶牙俐齿,这样一块宝,就砸自己头上了?    她的背影倩约,肩颈的线条流利好看,乌黑的发散开如瀑,细而软的发线在梳头娘手里被巧妙的弯折,打结——看上去纤细幼滑。那手感一定很好。史云长默默地想,细瘦的指头轻轻抬了一抬,又脱力似得耷拉回去。    夏明存看着芸芸心道我平日只觉得她有几分傲气和灵气,万没料到有如此机智和细腻,若果真叫她放手做去,只怕无事不成——她就像小小的一页木兰舟,小心而坚定的走在自己的航向上。    这梳头娘子果然不错,待她给芸芸插上珊瑚红梅花嵌珠步摇,又压上一朵绒白蔷薇花,画上朱红捧心花钿,那精妙别致便出来了。梳头人研究的自然不单是头发,还有整体效果。不仅美而流艳,还简单居家。芸芸嘴角也噙上了笑。    夏明存怔住了,他见过新嫁娘的芸芸,美则美矣但毫无心志,但现在不同,她是有心要展现自己的美,矫张自饰而顾盼横波,仿佛明珠不再含光,哗啦啦照破山河。    她,活了。夏明存一时间竟想不出别的评价。    “少奶奶真奶画中人。我走家串户这么久了,也不曾遇到如此惊艳的人物。”梳头娘忙不迭的献好,又赶回身逢迎史三:“三少爷吉祥,三少爷真真好福气。”    史云长面上有一层淡淡的红光,双眼熠熠。芸芸实时站起来,步步生莲,走到他床边去,轻轻一转,娇俏而潋滟:“美吗?”    史云长的眼神都有点发直了,仿佛粘到了芸芸身上似得。偏她还不收手,弯腰行了一礼,软声娇语:“给爷请安。爷纳福。”    这下子要了命了,史三爷团拳直咳嗽.随后重重打赏了这梳头娘。    夏明存站在一边,有点惆怅有点焦躁:她活了,开始用力讨好她的丈夫——不再想着替身  ~  这大宅院里没什么热闹,一天才过,三院这点破事就传遍了。阖府都知道三爷给三少奶奶请了人梳头,阖府都知道三少奶奶对三爷不仅毫无不敬不恭,还温柔似水,撒娇献媚,叫人一副心肠全都化成水。    李氏并未料到一夕之间三房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昨夜二爷又去了红姑娘那里,已经是连着第三天了,李氏心里未免膈应了些。怎么自己这健全的相公还比不上这个残缺的?罢罢罢,干瞧着不能用的,有什么好稀罕。    她好不容易调理平顺,对着镜子描眉画眼,猛听到丫鬟来报三房的刁婆子哭天抹泪来说情,手腕一抖,黛眉画的偏出老长。    “怎么不寻老太太去?”李氏一遍拿帕子擦脸,一遍拧着眉毛发问,语气中相当不痛快。她的心腹陪房王氏忙道:“奶奶说哪里话,一大早来扰奶奶,确是她没颜色,但还不是奶奶您面子大?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这府里上下大小事务都指望您,她不来找您又找谁呢”    话音刚落,那跪在外面的刁婆子听见了,便哭天抹泪道:“二奶奶,老奴每日都小心翼翼的,但是我们那主子,您是知道的,久病的人喜怒无常,动辄就要打人骂人。您还记得枸杞不?就因为摆东西打碎了花瓶,就被他随手拿瓷片子打在头上,脑门上留个疤,以后连好人家都配不了。那晚上还罚了茯苓和当归跪青石板地,一跪就没完没了,俩娇花似得姑娘,哪里受得住?咱们府里慈悲怜下的名声就这么毁了。而我今早刚进去,事都没做完一件呢,就被抽了一嘴巴,一辈子的老脸都没了,这会儿还要赶我走……”    她絮絮叨叨的这会儿功夫,李氏已经上好了妆,她看看头上那支嫩绿荷花苞的簪子,轻叹口气,换了支更显沉稳成熟的榴花金器,斜了一眼那婆子,嘲笑道:“这么说,你是一点错都没有了?”    “可不嘛。”那婆子忙不迭的点头,李氏睨了她一眼,却不说话,反而接过王婆子递的晨茶慢条斯理的喝了起来。    刁婆子跪在地上,半晌不见动静,灵机一动,道:“老奴这里倒是有个消息,三少奶奶和三少爷同床了,今儿一早我看见……”    李氏一口香茶喷了出来,都喷在刁婆子的脸上,随即母鸡下蛋似得咯咯笑起来,笑得捂着肚子起不了身,颤巍巍指出一根指头:“你说真的?怎么可能,就三少爷那条子?那下半身废多久了,起得来吗?难不成少奶奶奶有什么独门法子?”    已婚妇人的话到底是比闺阁少女有些听头,两个婆子都心照不宣的露出了尴尬而诡秘的笑。    “还求二奶奶开恩,给我讨个情。毕竟我原先属于老太太的,也有些体面。”    “你且回去,等我寻个好时候去寻老太太示下。”    “全仰仗二奶奶了。”    那婆子诺诺而去。李氏却又对着镜子重新抿了抿头发,一边打发丫头去对近日接连侍寝的红姑娘表示慰问,一边派人去看老太太起了没有,今日可想吃点新鲜的。李氏她更想看看这个稚嫩娇艳的三少奶奶如何应对,借这婆子的事,试试芸芸的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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