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子飘落,阵阵幽香绕人鼻息,梨园歌飞,又是一重欢聚喜悦曲辞。 萧景明匆匆自御花园经过,与胞妹离别之苦尚未淡却,听了这欢庆乐曲禁不住皱眉,脚步不觉更快了些,却没想到非但梨园恼人,眼前这一处情景更教人气涌心头——原来是玉螺宫新落成,灵妃正邀了李贵妃与朱淑妃一同站在院中四处观赏。 朱、李二妃原本不屑与之为伍,可恼萧城璧如今越来越宠幸灵妃,二人不得不勉强接受邀约,一边观赏一边听灵妃带着明显夸耀意味的笑声道:“南海的沉香木、珊瑚珠,天下间再珍贵的东西,只要我一开口,皇上一定会送到我面前来。淑妃姐姐,你说这里是不是比你的兰沼宫还有贵妃姐姐的冰泉宫都要雅致华美许多?” 二妃登时变了脸色,朱淑妃柳眉一挑皮笑肉不笑道:“美则美矣!只不过在这皇宫里面皇上说哪里美哪里便最美,而皇上向来喜欢花木多过珠石,皇后娘娘宫中海棠满院,贵妃娘娘宫中桃花满阁,本妃宫中也有泽兰满沼,只这螺宫之中,琪花虽多,可惜太过丛杂,怕是不会讨皇上喜欢。” 灵妃焉能听不出她话中的醋意,朱唇轻勾,清丽俏美的脸庞上绽出一抹笑,“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皇上都喜欢。方此时节,海棠桃花早已无影,连泽兰也开始凋谢,又岂能与我这满池醉仙灵芙相提并论?” 朱淑妃大怒,正待反唇相讥,被李贵妃拉住,微微一笑,朝门外喊道:“太子殿下,灵妃娘娘这里螺宫新落成,说皇上必定喜欢,只不过皇上的喜好我们也不清楚,不妨殿下也进来品评品评,必然比我们说的都准。” 因这灵妃恃宠而骄,在后宫人缘奇差,萧景明对她自然也不存什么好感,更何况最近又查明了她的底细并所作所为,更增嫌恶,听得李奚若之言,当即瞥了灵妃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激的灵妃又羞又怒,朱李二人毫无顾忌掩嘴而笑。 一路去往章华殿,心下禁不住忐忑,没想到这灵妃的出身竟然这般不清不白!可她毕竟是父皇的女人,若如实说明岂不是让父皇难堪?可不如实说,如何救得了崔家的稚弱孩童? 思之再三,也觉无法,只得硬起头皮见机行事。 萧城璧正站在书案前批阅奏章,之前一场大病,身体虽尚未完全复原,精神已好了许多,瞧起来英伟如昔,抬眉瞥一眼儿子,见他面上略带犹疑之色,遂问道:“什么事?” 萧景明眸色一变,打定主意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告,望父皇听了莫要震怒。” 萧城璧淡淡道:“你若害怕,便不必说了!” 萧景明心头一热,当即道:“昨日儿臣听说太傅病重,便去府上探望,见太傅果然生了重病,已经昏睡不醒。后来才听少傅说起,原来是太傅之庶子,御史修撰崔洋在几日前,因一场冤狱与妻子一起,竟被人残杀至死,而凶手却正是父皇新封的灵妃娘娘!” 此事的缘由少傅崔翰已详细禀报过,原来崔洋成婚之前曾在川蜀之地遇见一美貌女子,少年意气,把持不定,与那女子做了几日露水夫妻,回来以后向父亲说起此事,父亲只道早已与他订有一门亲事,令他先成亲,过几年再去接那女子进门。只没料到崔洋新娶之妻貌美温柔,贤德有度,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加上后来岳父庞卿官职越来越高,崔洋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晃将近五年,也不曾有只言片语提及此事。直到数月前,那女子寻至建康,没见崔洋之面,先见其妻,其妻乍听此事,自然甚为恼怒,将那女子羞辱一顿赶出门去。 二人却万万没想到,那女子离开府上之后,摇身一变竟成了皇上的新宠,也就是如今后宫里那位飞扬跋扈的灵妃娘娘! 且自打灵妃俘获龙宠之后,便密谋寻仇之事,最终串通大理寺以一件盗窃案相诬陷,将崔府上下老幼控制起来,那件所谓的盗窃之物便是灵妃当年送于崔洋的定情信物——一只颇为名贵的玉石扳指,自送于他那日起,崔洋便一直带在手上。当晚灵妃亲自出马,到府上先以长刀杀了崔洋之妻,又刺死崔洋,还好连杀二人之后便害怕起来,丢下长刀落荒而逃。 她身为皇妃,却在太傅府上行凶杀人,此事自然已闹的满城风雨。崔太傅又惊又怒,当晚便心疾发作昏死过去。少傅崔翰恐灵妃再来伤害自己一对无辜的侄儿女,当下趁机向萧景明求情。 萧景明寻思,虽然此事崔洋确实难辞其咎,可灵妃行事如此残忍跋扈,又累及父亲英明,怎可不予处置?因此来讨父亲示下。 父子俩书案前萧城璧面色毫无变化,淡淡道:“你不是已经救下崔家的一双儿女了吗?” 萧景明大吃一惊,如此说来,父亲早已知晓事情的原委,却不曾处置灵妃…… 见他良久不说话,萧城璧眼皮也不抬一下,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萧景明摇头,“没有,儿臣告退!” 萧城璧这才抬起头道:“珠儿走有两个月了,算时间,大约已经到了锦城……”不觉面上竟露出一丝空洞神色。 萧景明瞥了一眼,心下一痛,低声道:“是!” 萧城璧兀自怔了半晌,许久缓缓道:“今日中午父皇想在明珠宝镜殿设一场家宴,麟儿,你去请你母后来!” 一个时辰以后,莲花阁外,莲芯听了此话不觉叹息道:“这么多年来,我们都以为皇上对娘娘无情,可是他心里的家却还是只住着娘娘、殿下还有公主。”见萧景明面色一黯,轻点头,蹙眉不言,已知其心中所念,柔声安慰道:“放心吧!有花颜和紫翘随行,她们一定会将公主照顾的无微不至。” 萧景明勉强一笑,“以后就要辛苦姑姑,一个人服侍母后了。” 近午之时,李允禀告说皇后这些天一直在莲花阁抄佛经,为珠儿祈福,萧城璧微一思索,便自章华殿横穿御园,去莲花阁外相接,正巧遇见后宫三妃一同在玉螺宫内盘桓,灵妃当即笑道:“皇上,螺宫新建成,要不要臣妾陪你四下好好看一看?” 萧城璧淡淡道:“有贵妃和淑妃作陪,你自己尽兴便好!”说罢便将头转过去,瞧见花颜搀扶着洛瑾萱正自迤逦而来,遂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盯着她削瘦的脸颊瞧了瞧,目中神色虽带怜惜,却颇为复杂,半晌还是不曾说话,只牵着她款步而去。洛瑾萱低眉垂首,落后他一小步,两人一前一后,就好似身为帝王的丈夫在为妻子开路一般。 三妃见此情形,表情各异,朱淑妃最是激动,上前几步喃喃道:“原以为十年的时光,在皇上心里留有一席之地,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牵过我的手!” 片刻听得身后李奚若幽幽叹息一声,却瞧不见灵妃无比嫉恨甚至阴寒的眼神! 黄昏时候,锦城华堂之上。 珠儿的脸掩在红巾之下,默默的垂首而立,丝竹声乱耳,将她的神思拨弄的愈加飘忽。 幽幽的想起十四岁那年,迷迷糊糊被白承之亲了一下,自觉恍似是有些不同,可又不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同,皱着眉头跑进御花园里,瞧见萧景明正在一株花树下站着,目光遥遥望向远处低丘上临风吹笛的慕容云珂,神色甚是出神,便悄悄凑上前去,轻声道:“哥,你喜欢云姐姐啊!” 萧景明微笑道:“或许吧!”转过头来瞧见她,却是吃了一惊,“我喜欢她有你什么事呢,你脸红什么?” 珠儿慌忙摇了摇头,低眉问道:“可是,什么叫喜欢啊?我有点,不大明白哎!” 天真无邪的少女突然间问起这种问题,必然是事出有因,萧景明略加思索已想明白定是白承之对她说了些什么,把她弄的糊里糊涂,所以才向自己问起这些,遂笑道:“喜欢就是,心里面住着一个人,日日夜夜总是想着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她。”此番话虽是对珠儿说的,目光却渐渐移到山丘上站着的那个女孩儿身上。 那笛声缠绵无尽百转千回,珠儿若有所觉,低声道:“既然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为何还站的这么远?”静默半晌才听萧景明道:“我想云儿大约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吧!” 待她笛声落,三人各自离去。 珠儿双手十指紧扣垂在身前,暗暗道:“喜欢就是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么?为何我此刻那么害怕会见到承之哥哥,又那么想要见到他?” 蓦然间一抬头,却瞧见繁花树影后,慕容云珂的竹笛自手中掉落,玲珑手掌攀上萧景明的颈,四唇相接,相拥痴吻,脸登时一红,转身悄悄跑开。 夜晚,白承之被带进明珠宝镜殿时,心下还自疑惑,白天之事想必惹得珠儿不快,所以她一天都不肯出门去,只到了晚上才叫了自己来要出气。 果见珠儿背对着他站在寝帐之中,一重红纱遮蔽了视线,遂于数丈之外停下,也不先开口,半晌听得珠儿转过头来道:“你把眼睛闭上!” 这丫头难道是气不过,想要突然跳出来给自己一顿打,怕自己睁着眼睛闪开了么? 心下想着,依言闭眼。 耳边又听她道:“靠近一些——” 他微诧异,一边想着珠儿手中的武器会是棍子还是别的什么,上前几步。 “再近一些——”暗夜之中,她的声音似在微微颤抖,犹如叶尖悬着的露珠。 再上前,轻纱已掠上了面颊。 他听到珠儿的呼吸越来越近,隔着轻纱吹到了他面上。 蓦然间嘴唇上传来一股灼热触感,却是她隔着红纱偷偷亲了他一下,亲完以后便慌慌张张跑开,一边呼道:“刚才……刚才什么也没有!你快走吧,明天不要来了,后天也不要来了,还有大后天、大大后天……”说着用衾被将头包起来坐在床上,形如一只粽子。 无声无息过了片刻,忽有人推她,便大叫道:“你快点走啊,我不要看见你……”一边将背子裹的更紧,直到听见是花颜的声音才慢慢松开。 花颜皱眉道:“公主,你们这是怎么了?方才白将军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出去以后走那么快,好像还气冲冲的样子,叫了他几声也没听见,是不是你又欺负他了?” 珠儿俏脸通红,反驳道:“才没有呢!”一边小声道:“他才不是气冲冲,一定是乐坏了……”一边低眉浅笑。 承之哥哥,那时候你是不是乐坏了呢? 红纱微微颤动,珠儿忍俊不禁无声而笑,神思悠悠回转间,听得门外一片噪杂的响声。 忽有人来报道:“王爷,有人闯进来了,恍似是建康城里那位白将军!” 珠儿大吃一惊,伸手将面上的红纱掀起来,匆匆奔出去。 “公主——公主——” 身后不知有多少人在喊,珠儿充耳不闻,只想飞奔到那个人面前。 怎么办?待会儿见到他,要他走,还是带她一起走? 可是她如何能走? 倏忽间泪眼模糊——承之哥哥,你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要来? 秋风吹起衣衫猎猎飞舞,她的眼中不曾瞧见满庭的刀光剑影,只是瞧见了他,不觉呼道:“承之哥哥——” 白承之蓦然回过头来,看着她,霞光打在他脸上,珠儿只觉视线有些模糊,他面上的表情沉静的恍似一口古井,看了她良久轻蹙了下眉。 背后一阵凄厉呼啸,一杆□□穿刺而来。 他本该躲得过,却只动了下眉眼,持剑的手也轻轻垂下,一霎间胸膛间一阵剧痛,已被□□穿刺而过。 珠儿全身大震,水眸闪灼,凝着他,他却一言不发,喷了口鲜血,将眼眸缓缓闭上摔倒在地。珠儿飞扑过去,跪倒在地,爬到他身侧,风将眼角的泪水吹落,她推着他的肩大声唤他,他却毫无知觉,血越流越多,几乎将他的半张脸浸在血水里面,浸到眼角,他安静的犹如在熟睡。 满庭无言,只听得珠儿的哭声飘荡在风里,断了又续,续了又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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