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赵捕快就带着一帮衙役赶了过来,向当街纵马之人询问情况。 那人勉强掩饰住脸上的不耐烦,从怀中取出路引等凭证交给赵捕快,说自己只是一介毛皮商人,随队一起来幽州做点生意养家糊口,途径阳明城,结果不知为何惊了马,差点儿酿成大祸,还望官爷宽恕这一次。 赵捕快一边听商人的辩解,一边走到可怜兮兮的马前蹲下查看,那马正挣扎着想要起来,四蹄蹬来蹬去的。 “可能是累着了,”赵捕快摸了摸马儿沾满了风尘的皮毛,有点儿心疼:“你着急赶路?” “咳,不敢欺瞒大人,”商人低头咳嗽了一下,忽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小人贪杯误事,一觉醒来临时挂靠的商队早已出发多时,有些心急,这才……” 宁王和镇北侯两个神仙明里暗里地过招,普通凡人跟着遭殃,导致边境局势紧张了那么多年,为了安全起见,从其他处来此做生意的散人大多会找几个规模较大的商队挂靠一下,但毕竟不是商队的正式成员,人家不可能对外人照顾得面面俱到,如果因为自己的原因跟不上行动,被商队甩下了很正常。 再看商人,他衣着普通,身上皮肤黝黑粗糙,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外面跑的样子,再加上路引检查没有丝毫问题,赵捕快考虑了一会儿,已然完全相信了他的辩解。 “这样啊,”赵捕快将路引还给商人,用严厉的口吻警告道:“下次注意,莫要再当街纵马,万一不小心冲撞了人,可就没有今天这样好了结了。” “多谢官爷通融,多谢官爷通融!”商人双手抱拳对赵捕快拜了拜,略微弯下腰一叠声地说道。 赵捕快摆手示意商人不用客气,在带着衙役们将围观的人群疏散后,原路返回了县衙。 见没有热闹可以围观,百姓们也都渐渐地散开了。这期间白萱一直站在车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茶摊看,看头戴斗笠那位在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碗茶后,放下几枚铜钱,起身快步朝北走去。 斗笠兄侧身闪进小巷之前,忽然回过头往白萱的位置看了一眼,白萱不闪不避,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站着,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很淡的笑。 “少夫人?”白萱身后的知书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人……” “有意思,”彻底看不见斗笠兄的身影后,白萱这才收回目光,她没有再上马车,而是慢悠悠地顺着路边往前走:“他武功如何我看不出,但轻功挺不错的。” 知书和碧落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白萱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 白萱也没有解释的打算,而是又说起了另一件事情:“那商人撒谎了。” 碧落眨眨眼睛:“少夫人的意思是,他不是来做生意的?” “自然不是,”白萱停下脚步,她的眉宇间闪过转瞬即逝的忧虑之色:“那匹马身材高大,毛色纯而无杂,双眼炯炯有神,是匹难得的千里良驹,一个连商队都没有加入的散户,哪儿来的钱买这种好马?” “那他会是什么人?”知书好奇地回过头,但人群中却早已看不见商人的影子了:“难道是……山贼?” 白萱忍不住摇头笑笑,觉得这两个小丫鬟真是太可爱了:“幽州乃镇北侯治下,凭镇北军的赫赫威名,就算以前有山贼,现在也早被剿灭干净了。” 知书的脸有些红,她不好意思地说:“让少夫人见笑了,奴婢是瞎猜的。” 碧落趁机对知书做了个鬼脸。 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白萱也在思考。 商人风尘仆仆,面露劳顿之色,显然是急着赶了很久的路;在惊马被打翻倒地之前纵身跃下,落地沉稳,身手敏捷,反应迅速,非常人能及;故意装作满身市侩气,言语间充满了对赵捕快的敬畏,但行礼时匆忙一拜的漫不经心却泄露了心中的真实想法。 还有路引,还有一匹神骏的良驹…… 那人是受过训练的士兵或护卫。 得出结论的一瞬间,白萱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 “回家吧,”白萱转身登上了马车:“东西明天再买。” 知书和碧落相视一眼,觉得白萱一下子就不对劲儿了。 “少夫人?”碧落凑到车窗边:“您还好么?是不是刚刚受到了惊吓?” “没有,”白萱将帘子放下,靠在车中闭目养神:“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商人从南边来,是镇北侯手下的可能性极小,他应该是宁王一派的人。 这种时候宁王的人化妆潜入幽州,想也知道是准备动手了,要先刺探一下情报 打仗不是武林斗争,拘泥于几个人、几个门派之间,星星之火一旦燃起,便呈燎原之势,席卷吞灭整个天下,身在其中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白萱甚至已经能看到那把将整个大楚朝都点燃的火了。 很快幽州就会陷入战乱中,白萱认为她应该在一切开始之前离开这里,至于去哪儿…… 垂下眼睫,白萱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普通人躲避灾祸,当然要往战火烧不到的地方跑了。 蜀地是个不错的选择。 * 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萧府,刚一进门,白萱就敏锐地觉察到了气氛不太对劲。 萧夫人带着萧清在厅中正襟危坐,见白萱终于回来了,她缓缓将茶盏放下,平静道:“萱儿,坐。” 白萱对萧夫人行了一礼,然后在萧清担忧的注视下坐在了萧夫人的下首。 丫鬟们在萧夫人的示意下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于是厅中只剩下了萧夫人、白萱和萧清三人。 “那混蛋寄过来的休书,你看到了?”萧夫人开门见山地说,她轻轻拍了拍放在桌案上的几张薄纸:“有什么想说的吗?” 白萱闻言,再度站起,走到萧夫人面前,她双手交叠举在额头前,对萧夫人恭恭敬敬地一礼:“既然夫君如此抉择,我自当尊重他的意思,但他给出的休弃理由,请恕我不能同意。” 停顿片刻,白萱用平静的语气缓缓道:“夫君离家三年,我甚至从未见过他一面,如何能有子?” 听到这句话,萧清咬住下唇,低头掩盖了脸上的难堪。 “委屈你了,”萧夫人点点头:“我这逆子一向不着四六,经常胡言乱语,此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说出这样的混账话,就算是我也难以再容忍他的胡闹。” 白萱静静地听着,同时在心里想,如果按照一般的发展,萧夫人的下一句话恐怕就得用表转折的“然而”开头了。 但萧夫人并没有按照一般的发展,她是这样说的:“所以你要和离,这一次我不拦着。” 白萱没想到萧夫人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怔愣。 以前白萱多少次旁敲侧击的暗示,萧夫人全都当自己没看见,睁眼瞎一样敷衍,怎么如今萧泽一封书信递回家,萧夫人忽然就放手了? 白萱不认为是萧泽的功劳,如果萧泽能说服他娘,白萱当初就不会嫁入萧家,很可能是别的原因。 “母……夫人,”白萱小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萧清抬起头,她茫然的视线在母亲和嫂子之间来回游移。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萧夫人神情复杂地看了白萱一眼:“我知你肯定要走……请带上清儿和澜儿一起,离这里越远越好。” “娘?!”萧清震惊了,她目瞪口呆地说:“娘,您说什么?您这是什么意思?” 萧夫人对萧清的问题充耳不闻,她的双眼紧紧盯住白萱,一眨不眨。 白萱叹了口气,她一只手按住眉心揉了揉:“果然……” 白萱将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告知了萧夫人。 “我猜那是宁王的人,”白萱慢条斯理地说:“当然也可能是镇北侯派出去打探敌情的手下。” “不管是谁,已经开始了,”萧夫人沉声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大哥不是让我们待在家里少出门吗?为什么要走,”萧清听了几耳朵,已经有些明白了,她伸手握住萧夫人的衣袖:“就算走也一起,怎么能把您留下来。” 萧夫人轻轻拍了拍萧清的手背:“你大哥还在北都城。” 萧泽再不好,也是萧夫人的亲儿子,她无法把他丢下。 但萧夫人同样不会让萧清和萧澜留在危险的地方,所以她只好拜托白萱把女儿与小儿子带走,自己留在这儿。 “我不走,”萧清倔强地摇摇头:“大哥说让我待在家里。” 萧夫人无奈地说:“你大哥什么时候靠谱过?” “他已经是将军了,”萧清弱弱地反驳:“他很厉害的。” “将军算不得什么,别人打仗靠的是脑子,你大哥靠的是蛮劲,”萧夫人苦笑:“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清楚么?” “也不见得非得要走,”白萱皱起眉头:“夫人,之前一直没敢问您,您是从何处得知镇北侯要与宁王翻脸的?” 白萱推断要打仗,是基于萧夫人对此事的深信不疑,之前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可假如萧夫人理解错了或者被人误导了呢? “泽儿在军中,我担心他的安危,便有意去注意镇北军的动向,虽然人马调度属于军中机密,但若有心留意,还是能发现些许端倪的。”萧夫人垂下眼睫:“而且泽儿……一直在给我寄家书,之前怕你伤心,便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你。他有时会在信里写一些无伤大雅的抱怨,比如粮草又不够了,上面又克扣军饷之类的。今年开春,镇北军大破匈奴王帐之后,泽儿的抱怨比以前更多了,有时逼急了还会骂上一两句……” 说着说着,萧夫人的嘴角牵起一抹微笑。 “这些听得多了,总能估摸个大概,再加上前两天柳家退婚的事情,让我愈发觉得不对劲儿,”萧夫人继续道:“这两日我上街,发现街上多了很多没见过的生面孔,城门口的盘查也比往日严了不少,总不会是因为跑了一个探花郎的娘吧?” “宁王与镇北侯积怨颇深,难以消解,唯有一战,”萧夫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回了严肃的模样:“不管他们谁的势力大,谁的赢面大,我只希望孩子们能平安,其他别无所求。” 说完之后,萧夫人不再开口,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点哀求之意,看得白萱有些难受。 但是萧夫人这番解释的说辞,白萱只能挑挑拣拣地相信几个字,比如她确实很担心萧家的三个孩子,也非常真诚地请求白萱带他们走。 其余的白萱一概不信。 至于萧夫人到底为何会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情,那就不得而知了,她既然已经把谎话编了出来,白萱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思忖片刻,白萱终于点了点头:“可以,我走的时候,会带上他们一起的。” 萧夫人松了口气,她拍拍胸口,握住了白萱的手:“萱儿,萧家负你良多,我没有别的可以给你,府中的财产我分了四份,他们兄弟妹三人各一份,还有一份留给你,到时候一并带走吧。” 白萱想了想,并没有拒绝,她自己上路和带着萧清萧澜上路,花销肯定不是翻两倍那么简单。 萧夫人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相比之下萧清则变得更加愁眉苦脸了,她几次想开口,然而萧夫人和白萱都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准备去哪里?”萧夫人又问:“最好尽快动身。”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事情会这样急,”白萱苦笑一声,摇摇头:“原本想去凤京逛逛,眼下肯定是去不成了,我觉得蜀地不错。” 益州地处西南,四面群山环绕,自古难以行路,一向远离中原纷争,有天府之国的美誉,是个适合避难的场所。 “我打算先去冀州,”白萱跟萧夫人讲她回家这一路上构思的方案:“然后再转道——” “不,”白萱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萧夫人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不能去冀州!” 白萱微微一愣:“这是为何?” “前任冀州太守卸任,”萧夫人沉默片刻,回答:“新任太守名叫闻子安。” 白萱恍然大悟。 别看镇北侯慕毅在北地声望斐然,多少百姓心心念念侯爷的好,实际上慕毅能完全掌控的只有幽州一地,而且就算是幽州官场,也有宁王安插.进来作为监视的两三人,只不过因为人数太稀少,势单力薄,难成气候,所以不足为惧。 而冀州就不一样了,冀州拥有千里平原,良田万倾,物产丰富,每年给朝廷上缴的税都是其他州郡的几倍,如此繁华之地,又与幽州交界,宁王当然会重视,所以他派出了自己的心腹之一,原少府兼尚书令的闻子安去了冀州当太守。 从尚书令到冀州太守,官阶升了,实权却降了不少,但宁王此举绝非贬黜闻子安的意思,反倒代表了他对冀州的重视和对镇北侯深深的忌惮。 阳明城地处幽州与冀州的交界之处,距离进入冀州最近的关卡界关不过五日路程,乃是幽州的门户之一,一旦镇北侯与宁王彻底交恶,最先打响战斗的十有八.九是阳明城。 对于宁王来说,若能控制此地,则整个幽州便如同暴露在刀枪之下的孩童,纵使镇北军精锐尽出,只怕也难以控制局面;而对于镇北侯来说,若能牢牢守住阳明城,攻下界关进军冀州便已成功了一半。 思及此处,白萱心中疑惑渐深,阳明城的战略地位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常年打仗的慕毅如何不知?既然已经决定要跟宁王翻脸,他为何不往阳明城加派人手?是已经派出来了还在路上,还是另有其他安排? 白萱对萧夫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支吾片刻后,萧夫人叹道:“怕是侯爷还没收到这个消息,我也是昨天才得知。” 白萱的表情顿时就变得微妙起来,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萧夫人着急把萧清和萧澜送走了。 “上一任冀州太守是谁?”白萱问道。 “平西侯陆少瑜,但他一直没有上任,也算是个传奇了,”萧夫人说:“据传是因为宁王不放他出凤京。” 心中有个念头疾速闪过,白萱还没来得及抓住小尾巴,它就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让白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样啊。”白萱若有所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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