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远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来看过小叔了,虽然每个星期都会过来海城,海城的住处也离他给小叔买的房子也不远,但因为儿子,他还是咬牙一直没过来。    高档住宅内部是浓浓的九十年代风装修,倒不是说家具破旧,而是主人刻意把家里布置成了这样子,尤其是那个红棕色皮沙发,总能一下把人拽回十几年前,拽回他再也不想回的过去。    明明是南北通透的户型,却说不出的暗沉压抑,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小叔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小婶倒是招呼他坐,让他喝茶,却也看都不看小家伙,仿佛那是团人形空气。    小家伙大气不敢出,怯怯跟在他身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沙发上的人。    还是林悦出声解的围:“希希,到姑姑这边来,姑姑给你买了礼物。”    一般情况下,林怀远是不会让希希和林悦待在一起的,倒不是因为希希怕生或者林悦对他不好,而是林悦整个人都很生硬,更不会逗小孩,每次强拗出来的温柔语气都能把希希吓一跳。    但这次,他却轻轻推了希希一下,说:“去吧。”    林悦领着小家伙去了她房间。    客厅只剩下了三个人,气氛算不上剑拔弩张,但也凝固得让人窒息,直到小叔咳了一声,跟小婶说:“去切点水果吃。”    小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去厨房切水果了。    林怀远站在原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小叔,五十出头的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岁,尤其一头几乎全白的短发,更显得人憔悴苍老。    那头发十几年前就白了一半,一夜白头。    林怀远每每看着,都是满心愧疚和痛苦。    “坐吧”小叔叹口气道。    林怀远依言坐下,等着小叔开口。    他想着,大概还是会问希希妈妈的事,老人对突然出现的孩子接受不了正常,尤其这孩子还都已经三岁了,但这事他真解释不清,特别是在沈悠不记得了的情况下。    他要是现在说了,无异于把沈悠逼到死角。    “下周就是你爸和小洋的忌日了”小叔突然开口,说的却不是他以为的话。    林怀远一怔,眼中痛苦之色更浓——下周有三个人的忌日,三个他曾经最在乎的人,只是其中一个变成了永远的讳忌,再也不会被提起。    “小洋要是活着,也二十六了,跟悦悦一样大了”小叔望着家和万事兴的电视背景墙,目光凝滞,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洋······  胸口猛然一滞,无数次噩梦中出现的场景蓦然出现在眼前——昏暗的胡同里,他抱着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慌乱的用手去堵他脑门上的血窟窿,却怎么堵也堵不上,血流了少年满头满脸。    少年的脸越来越白,身体越来越冷,救护车却迟迟没有来。    周围拿着铁棍、刚才还一脸嚣张的小混混们也全都吓傻了,任由他抱着少年跌跌撞撞的往最近的医院跑,没敢再拦······    往事和故人,哪个都碰不得,碰了能摧肝断肠、撕心裂肺,当年小洋的死是个意外,也不是他造成的,但却并不能说跟他毫无关系。    小叔没怪过他,虽然在那之后,不可避免对他冷淡疏离,但他已经很感激了,尤其是在自己有了儿子之后。    若是希希出了什么事,他自问,怕是还做不到小叔这样。    小叔终于扭头看他了:“一眨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和悦悦都大了,也不用我操心了。”    林怀远用力掐了掐掌心,兀自镇定道:“是,您也该享享清福了。”    小叔不接他话茬,继续说:“悦悦是个好孩子,就是死心眼,要不也不会这么大了也没个男朋友。”    这话是看着他说的,虽然没挑明,但什么意思,林怀远懂。    只是这话茬他不能接。    林怀远装没听明白:“正是忙事业的好时候,以后闲下来就好了。”    小叔叹口气,知道自己说不动他,别说他已经这么大,都独当一面到能开始管理他爸当年留给他的公司了,就是他刚初中毕业那会儿,也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想法。    整个客厅蓦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很少像这样坐在一起聊家常,也许是因为两人毕竟不是父子,很长时间甚至都没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又或许是因为两人话都不多,每次聊天,都更像是谈话,还是很严肃简短的那一种。    说起来,就是跟爸妈他都很少聊天,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生意,非常忙,忙起来别说聊天了,什么都顾不上。    幼小的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没有父母的白天和黑夜,直到最后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们彻底消失了,把他一个人狠狠丢下。    耳边仿佛又回荡起了雷鸣和飘忽的脚步声,还有妈妈冰冷得近乎诅咒的声音,直冷进人骨头缝:“······没人会要你,所有人都会厌你恶你怕你,最后抛弃你,你这一辈子都是孤家寡人,永远。”    林怀远又开始觉得窒息。    胸闷的那一霎那,他其实就察觉到了,只是并没在意,也没刻意做心理暗示,毕竟现在没什么“触发条件”,不是需要担心的状态。    直到后面开始四肢冰凉,额头上冒冷汗,心口像是被重重锤了一下,喉咙里翻涌上腥甜,林怀远才意识到他无意识放任自己进入了“情境”,而这样的状况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    旁边小叔发现他不大对,先是一愣,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探头尽量从他的视角往厨房看去,厨房门开着,能看到白色料理台的一角,但也只能看到一角,别说冰箱了,灶台都只能看到一个。    “把厨房门关上!”小叔冲厨房里的小婶喊。    推拉门嗒的一声被关上。    林怀远稍稍抽离,指甲没入掌心,就着一丝疼痛开始强行自我心理暗示。    “怎么回事?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也好几年没犯过病了,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小叔看着嘴唇发白的林怀远焦急地问。    以前林怀远看到冰箱就会这样,尤其是那种老式的,银色三开门冰箱,但后来毕竟看了那么多心理医生,他又学了那么久的心理学,至少表面上,是好得差不多了。    但这次,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失去了那个能让他好转的人,又或者是漫长的寻找和等待已经让他快疯了,疯到不需要看到冰箱就能原地魔怔。    小叔看他身子还僵着,也不敢碰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    林怀远这会儿什么也听不清,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水下,耳膜鼓胀,声音隔着一层什么,他只能一动不动,等待着平静。    大约只有十几分钟,又像是有几个小时,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平静到能够把所有的疯狂和阴暗团成一团塞回皮肉里,再有条不紊的捏出一个温文的表象。    都过去了。    林怀远再次暗示自己,都过去了。    初三暑假到现在,十三年了,该过去了······本来都该过去了。    小叔余光见他脸色逐渐恢复正常,松了口气。    小婶也适时从厨房走了出来,端着个玻璃的大沙拉盘,里面满满都是切好的水果,招呼两人吃,把林悦和希希也从房间里叫了出来。    两人都刻意不再提林怀远刚才的异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几人沉默着吃水果,小叔看看林怀远,又看看林悦,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林怀远说:“对了,悦悦下周六想回福利院看看,以前的王院长退休了,最后一回了,你到时候送她过去吧。”    林悦自小时候被小叔收养后,每隔两年就要回去看看,小叔虽然把她当亲闺女看,但也从不拦着她。    林悦不会开车,每次她回去,都是林怀远送,这当然是小叔要求的。    林怀远条件反射想要拒绝,毕竟他现在一个礼拜才能见沈小悠一次,每周都等得抓心挠肺,恨不得一礼拜就只有周六,一次都不愿意错过。    何况希希也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呢。    刚想拒绝,扭头却又被那一头白发刺了眼。    小叔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至少没过分到他该一口回绝的程度,被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着,拒绝的话就有点说不出口了。    “改到周日?周六有事。”林怀远说。    小叔询问的看林悦一眼,林悦摇头,难得放下满身高高在上的傲气,带点请求意味看着林怀远:“哥哥,王院长要出国了,周日的飞机,为等我才在福利院待到周六的。”    示弱的姿态和语气,硬邦邦的意思,不给人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林怀远皱眉。    林悦肯定知道他不会当着小叔的面拒绝这种小请求,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但她不知道,这样步步紧逼已经快触碰他容忍的底线了。    最后一回了,林怀远想,希望她以后好自为之吧。    旁边希希显然没太明白他们商量的结果,还在眼巴巴的看着,林怀远只能抱歉又安抚的冲他摇摇头。  小家伙肉眼可见的蔫了。    沈悠接到林先生电话时,午睡刚醒。    昨天做了一晚上的梦,非常离奇的梦,害得她连觉都没睡好,吃过早饭后一直补觉补到现在。    昨晚的梦开始还挺正常,就跟之前斫琴时梦到的内容一样,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可接着画面一转,出现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姑娘。    那姑娘手里拿着册书,站在一棵苍翠的百年老松下面,松树旁是足有两人高的界石,上刻“墨守城”三个大字。    她对面站着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男人,同样面目模糊。    沈悠听到姑娘嘴里念念有词“悠远长怀,寂寥无声,肆乎永归”,然后又听到她跟对面的男人说,琴曲就叫永归,表示“小溪永归于大海,寂寥永归于无声,你永归于我”。    对面男人一声轻笑,摸了摸她的头,说:“好。”    梦似乎很长,至少有一晚上那么长,可醒来后就只剩下了这一小片段。    沈悠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梦太真实了,人和景物都特别真实,她还是第一次做这么有细节感的梦,完全没有听过的故事,还这么真实有画面感,简直不像是做梦,而是亲眼看到了一样。    匪夷所思。    悠扬的古风乐还在屋子里回旋,沈悠晕晕乎乎的躺着醒了会儿盹,才反应过来这是手机在响。  抓起手机,猛地看到林先生三个字。    林先生?  所有残余的瞌睡虫瞬间四散逃离,沈悠直接从床上弹坐起来,胡乱的扒拉着头发,试图把睡乱的头发回归原状。    正扒拉着,手机铃声停了。  沈悠:“······啊。”    你是个傻子吗?  接个电话扒拉头发干嘛?    沈悠正自我嫌弃,微信提示音响了。    林先生:“方便接电话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沈悠把电话拨了过去,那边接起后“喂”了一声,然后又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叫她名字“沈悠”。  “沈悠”这两个普普通通的字,绕过他的唇齿,变得无比温柔好听,又好像带了点通话时的电磁场,酥麻人半边身。    林先生,简直就是声控和颜狗的双重福利!    “林先生是有什么事吗?”沈悠问。    问完,才想起林先生让她不要叫得这么生分,但叫都叫了,只能一会儿再找机会问名字,现在问的话太突兀。    林先生那边顿了一下才向她解释,说下周六有事不用上课了,还礼貌的表示抱歉。    失望。    沈悠瞬间的感觉就是失望,她还想听《永归》的故事呢,还想撸猫、逗孩子,还想找个合适机会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林怀远的。    失望,失望到连林先生该如何称呼都忘了问。    等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期待见到林先生,而林先生有个事都能让她失望成这副德行,沈悠啪的把枕头盖到自己脸上。    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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