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书房里传来阵阵粗哑的咳嗽声,赵清昀连忙起身,忍痛掀帘上前。    厚实的青色锦帘后面,烧着炭盆,烘着银霜炭,上面覆着铜线罩,一室温暖。    赵老太爷一身黑紫色圆领家常直裰正坐在书案前卷着拳头咳嗽。    “祖父!”赵清昀递上热茶。    赵老太爷低头吮了一口,润湿了喉咙,才把嗓子里的痒意压下去。    “你身子好了?”面前的嫡孙中举了,成绩也好,在京城的名头也响,目前是他最为看重的人了。    除他之外还有一直被他教养的庶长孙也中了举,观他们平时读书的造诣,若是稳定发挥,考个进士回来不成问题。    此事事关家族兴旺,他们的举业他必须得盯住了,半点不能马虎。    “谢祖父关心,孙儿好多了!”赵清昀自然知道祖父心中所想,其实不光是老太爷的想法,她自己亦想要谋个不一样的前程。    上辈子她身为女子,一辈子唯唯喏喏,尽心尽力侍奉夫君,结果倒死得凄惨。    这辈子她虽未真的投生为男子,可好歹……成了赵清昀,被无子的卫氏当成男儿教养。既然她享受了男子的教育和待遇,自然得谋男儿该谋的前程,发奋读书,参加科举,一举做官,光宗耀祖!    “从明日起你一并到我书房里来跟着我一起读书!”    赵清昀一惊,差点忘记了回答,愣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欣喜地应了一声:“是,祖父!”    老太爷是昭平五年的状元,学富五车,又是国子监祭酒,任谁都想跟的名师。若有他的指点,举业自当更有把握。    “祖父,不知刚刚那……可是卢国公”赵清昀倒没有忘了那派头十足的杀神,现在是昭平三十五年,她依稀记得那人如今应已被封为一品国公。    老太爷眉头紧锁:“你碰见他了?可有失礼之处?”说着,又叹息一声:“你是如何识得他?”    卢国公一向在朝堂之上和战场上叱咤风云,赵清昀一介读书人,岂有机会见识。    赵清昀心里“咯噔”一跳,她只顾着捉摸那人来此的目的,倒忘了她在此之前并没有见过他。    她低头垂眸:“孙儿并不识得他,只觉好大的派头,身边又是羽衣卫,还让祖父这般忌惮,想他大抵是城北石狮胡同里那一位!”    “确是他,只是……”老太爷撸着长须松了一口气,只脸上的越发显得无精打采。    赵清昀愈加觉得这其中有事,连忙追问。    老太爷却不忙着回答,而是先是问了她几个策论上有关忠臣良将的问题,见她对答如流,方才道:“这卢国公甚是无耻,竟视我朝法则于无物,要将他手下副将的兄弟安插到我国子监来。”    卢钧越自己是个武官,平日里飞扬跋扈,杀人不眨眼,他安插进来能是些什么货色。    赵清昀想不通:“据说卢国公手眼通天,缘何?”    “悬就悬在这儿!”    卢钧越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国子监,却又不愿让人知道是他的人,因而荫监、举监都入不了,只能来走他这个国子监祭酒的后门。    “祖父做何打算?”赵清昀试探着,昭平三十五年这件事她依稀还记得一些。    “我决不同意,想我清流一派,岂能与他那等滥杀无辜之辈往来。”    赵清昀心口一沉,她就知道祖父肯定不会同意,他自诩清流,卢钧越有轼父杀嫂的嫌疑,他岂会与他同流合污。    可此事却不能不能同意,史载昭平三十五年,国子监祭酒醉酒跌落府中荷花池,殒命其中。当时身为剑魂的赵清昀亲眼看到卢钧越看着赵老太爷出殡的棺木冷笑。    她心头一颤老太爷若固执下去,恐怕也会落得跟上辈子一样的下场,而失去主心骨的赵家,还有突然消失的天才神童……    赵清昀心里紧紧揪住,拱手上前:“祖父,卢国公性情暴虐,动辄残害忠良,祖父若拒绝他,只怕……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她说了拒绝卢钧越的后果,希望老太爷权衡利弊改变心意。    可老太爷却十分固执,根本不听她的劝阻,反说她出身清流之家,心中所想居然都是与佞臣为伍,向他们妥协,说着竟动了气。    “你读书读得好,居然心怀这般想法,实在是我清流之污!”老太爷一脸恨铁不成钢:“现在若不好生治你,迟早有一日你要把我们赵家门风污了!”老太爷气怒难忍,上纲上线,罚她抄写家规十遍。    “祖父我……”赵清昀还要再辩,却被小厮安平拉了出去,很快,隔着重重门帘传来石砚被扫落在地的响声,赵清昀感受到老太爷冲天的怒火。    她叹息一声,心思急转,却只能看着廊庑下的八角绉纱灯笼发愣,心里想着她应该如何挽救?    “二弟,如何垂头丧气?”赵煦从耳房转出来,不知他在那处呆了多久听到了多少,赵清昀懒得理睬他。    “挨骂的滋味大约不好受!对了,家训你要是没有,我那有馆阁体的,二弟顺便也好练练字!”赵煦满脸嘲讽,嘴角含着讥诮的笑,看到赵清昀吃瘪,他的心情格外的好!    赵清昀被逼得急了,老太爷出殓的影像像魔咒一样缠着她,她凉凉一叹道出刚刚之事,另外瞪他一眼:“若真得罪卢国公惹他发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得意个什么劲儿,老太爷若是执迷不悟,整个赵家都要倒大霉。    “堂堂从一品宣威大将军,手握重权,我们赵家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之辈,欲与他作对,不过螳臂挡车,不堪一击,再者说卢国公一旦要做的事,朝中上下谁人能挡?”    “此事当真?”赵煦书读得好脑子转得快,很快便从赵清昀话中捉摸出几分意思。    见他明白过来,赵清昀也不啰嗦,立刻分配任务:“你去劝祖父,我去追卢国公!”    今日这事,不管老太爷愿意不愿意,她都得帮其促成,否则老太爷不保,他们赵家危矣。    出了赵府,外面街市四通八达,热闹非凡,一时之间赵清昀不知该往何处去寻卢钧越,只她被封在剑尖,每日与冰冷的剑鞘相对,此时看着这现下热闹的一切陌生得紧。    勉强冷静下来,想着卢钧越的习惯,此时他定不曾回府,她站在枯萎的柳树下,认真思索她还是一缕剑魂时看到的。    那是临河的两层阁楼,黑底红字的旌旗飘摇在河道上,醉风楼三个大字随风飘飘。    卢钧越放下手中玄铁剑,沉默着看着河道中撑着小舟,来往兜售新捕鱼儿的渔夫,还有在河道浅滩处玩耍的孩童,大冷的天,竟也不怕水,一个个嘻嘻笑着,满是童年的幼稚。    突然他耳尖一动,手中玄铁剑收拢,厉喝一声:“谁……”    门外赵清昀举着手,跌落在地:“是……是我!”勉强挣扎着坐起,心头如揣着兔子一般,狂跳不已,她真的见到他了,他前世的夫君!    “赵家人!”卢钧越记性很好,一眼认出了在赵老太爷书房门口见过的人。    十五岁的少年,一身厚绸布月白圆领直裰,脖颈边、衣袖间镶着一圈银白的狐毛,面白无须,唇红齿白,生得再清秀不过了。    “是……是,赵家人!”赵清昀声音卡在嗓子眼里,惊慌失措间连名字都说不出来,阴阳相隔十多年,再见已是沧海桑田。    卢钧越对她这等籍籍无名之辈的名字并不感兴趣,只长臂一伸掐住她的脖颈:“你敢跟踪我!”    “啊……”赵清昀还沉浸在两人往日的温情中,突然脖颈上传来窒息的触感,白皙的脸颊刹时红透了,她艰难地道:“不要……”她被迫仰着脸,看向卢钧越。    他身姿英挺,笔直如松柏,轮廓分明,五官英俊,狭长的鹰眸凝着锐利的眸光,幽幽闪着冷厉。    面对这样的他,赵清昀从身心到外只有恐惧……    上辈子的她看到的从来都是卢钧越的温柔,他逗弄她时弯成星月的眸子,他亲她时深情的双眸,还有他病重时留恋的眼神……    这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虽然她还能在站在他面前,却无法告诉他,她是他的妻子!    赵清昀眼中溢出浓浓的悲哀,滚烫的泪珠打湿脸颊,湿热与寒意激得她顿时清醒过来,吞吞吐吐:    “我……我是来替我祖父传话!他……他同意国公爷的要求!”    卢钧越凝眸,狭长的眼眸钩着,骨节分明的大手摩挲着她细嫩的脖颈。    赵清昀下巴和脖子一大块被他粗糙的手掌硌得刺疼,却梗着脖颈一言不发,双眸在他厚实的手背逡巡,她曾经年少不懂事,爱哭,他最爱用那处替她拭泪,然后轻声哄着她;她在夜里失眠时,他就用手背轻轻抚着她的额头助她入眠,不仅是手背,他的全身都充满着与她共同的记忆,她好想他……    卢钧越不明白她怎么这么爱哭,他也只用了三分的力道罢了,他一个大男人至于吗?缓缓收回大掌,双眼突然瞟过她圆润的耳垂,上面完好无损,他薄唇一勾轻笑:“赵家人有意思!”    赵清昀身子僵住,随着他手的方向滑落。    卢钧越却连看都不看她,转身大踏步而出,刚走到门口,便听得重重的落地声。    赵清昀浑身无力,瘫软在红木弯腿脚几下……    这一切好似是真实的,又好似是假的,只抚着脖颈上的疼痛,她才能深切地感受到刚刚她真的再次见到了他,可是她的心为何这么痛?    记不清她是怎么回到赵府的,一回来仿若心神走失,更似灵魂被人摄走了一般,行尸走肉一般跌落在长榻上,贴身伺候她的柳嬷嬷大惊:“哎呀,我的昀哥儿,你怎地去个老太爷书房就成了这样,你这样累,回头让太太说一声,明日再歇息一日!”    “嘘,别声张,我没事!”赵清昀连忙制止她,她终于回来了,终于见到了他,她想离得他更近一点,他现在是一品大将军,她只有做官,做大官,才能与他平视!    收拾好心情赵清昀喝了柳嬷嬷亲手做姜汤袪寒,便强打起精神支撑着让大丫头夏草替她磨墨抄《家训》。    现在她还不知道赵煦对老太爷的思想动员工作做得怎么样了,反正老太爷布置的任务她得完成了,不然赵府的家法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卢国公府里,卢钧越就着幽暗的烛灯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心绪久久无法平静,脑海里两张长得完全不同的脸却无法抑制的重合,分开,又重合,像,太像了,她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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