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昀听得正入神时,突然见得一道黑影从旁走出来,她连忙垂手而立,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那人穿着一身墨蓝圆领直裰,头上戴着幞头,皮肤略黄,脸上分散地点着几颗红痘痘。    黄昏的夕阳懒懒地照下,他咧嘴一笑打招呼:“想必你就是清昀兄,闻名不如见面!”    赵清昀一脸莫名,这人是谁?    可那人却并未自我介绍,而是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露出一抹笑意。    进得书房,赵清昀一眼看到了坐在窗前捧书而读的赵煦。    他回来了?那刚刚说话的人……    迎着赵清昀的目光,赵煦嘴角含笑,挑了挑眉,仿佛在说:二弟好自为之。    赵清昀将画册塞进衣袖,上前弯腰拱手:“孙儿给祖父请安!”    赵老太爷吹胡子瞪眼:“我常教导你们兄友弟恭,可你是怎么做的?”    赵清昀侧眸,猜测为的是她将赵煦扔在红文馆不管之事。    “祖父教导的是,是孙儿浅薄,只祖父自入春以来,身子骨便不安乐,万万不可动怒,气怒伤身,若心有不适,只管朝孙儿发作即是。”赵清昀声音清润,如泉水叮咚作响,好不清聆。    老太爷看她神态镇定,面无异样,心里平了些,却依然不快,拍着桌案警告:“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你们大房如今势微,更需要紧抱成团。”    老太爷子嗣旺盛,膝下四子,两嫡两庶,下面几个儿子,也都有儿子运,可偏偏到他的嫡长子这里,愣是那么多年没生个承宗的嫡子出来,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虽无天分,却还算努力,他自要严格教养。    赵清昀恭敬地应了:“孙儿虽不知今日做错了何事,但祖父教导定是有理的,孙儿只照做就是,自此会更加尊敬兄长,爱护弟妹!”    老太爷气消得差不多了,赵清昀从袖中拿出画轴:“祖父,之前去文轩书局倒是去着了,竟寻到了亭山先生的《春游》图。”    老太爷是个妥妥的亭山先生铁粉,但凡他出的画和书法,必定要想法子弄到手,收藏在家。    书房背光的那一面书柜上有一横排摆的都是亭山先生的作品,下面则是他自己临摹的书法。    赵煦从书册中抬起头:“二弟真去了文轩书局?”    赵清昀扬眉:“自然,不然怎么买到先生的作品?”反正她又没有明确说具体是哪天去的。    老太爷胡子一翘,指着赵煦,还未开口,便见赵煦突然站起来,对着一旁的小厮留白低斥了一声,留白便立刻扑到老太爷面前求饶道:“老太爷恕罪,小的话多……不该在背后胡乱议论二少爷的去向。”    老太爷一听看向赵清昀的眼神怒意顿消,只余愧疚。    他先前见得赵煦归府,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形容憔悴,自是心疼,便多问了一句,赵煦吞吞吐吐的没说什么,留白却将赵清昀有意扔了赵煦在红文馆,以至他们一路走回来,所以才弄得那般难看,后来还是在半道上碰上了从城外归来的刘长陵,顺道稍了他们一程,才能及时赶回家。    当时送人回来的刘长陵也在旁边,老太爷这才积下了满满一腔怒意。    赵清昀此时已然知道,原来先前在院子里碰上那人就是刘长陵,他年轻的时候居然长这个样?    她还记得在她当着剑魂时,他可是搅翻整个朝廷之人。    “二弟抱歉,是为兄没能管住下人,留白,还不滚过来给二少爷磕头认错!”赵煦招过留白。    他立刻听话的一头倒在赵清昀面前,嘴里念念有词。    赵清昀打眼看着,老太爷自从看了她一眼后,再也没有开口,要不是她反应过来还在他的书房,她会以为他根本不存在。    当然,她此时也明白过来了,赵煦是个聪明的,明明有意告她的状,却愣是扯上了小厮,一旦知道不妙,立刻甩锅,真是作得一手好孽。    而此时老太爷却打算放任自流,她抻着手,凌空睥睨地上的留白。    这厮以前仗着有赵煦撑腰,没少给安平苦头吃,她咬牙冷冷地道:“你的确有错,只是你错不在于你大嘴巴,而在于有意挑拨我们兄弟关系,意图离间我兄弟二人!”    “啊……不,不是,二少爷,小的不是有意的!”留白一听,奴才挑拨主子,这罪名可就大发了,轻则板子伺候,重则发卖出去。    “祖父……”赵煦眼见赵清昀竟有意发作留白,立刻起身求情。    老太爷却已经在窗前的软榻上坐着看书了,他并没有打算理会他们。    赵煦咬咬牙,知道此事因赵清昀而起,也只有她能解。    “大哥,刚刚祖父教导,我并未忘记,可是自来人心不古,世事易变,若大哥身边总有此等多舌小人作祟,岂不……”赵清昀给他扣上一顶大帽子,反正留白戴一顶帽子是戴,两顶也是戴,她亦有一点小心思,以往他虽是大房嫡子,可因年纪小,在府中下人面前总显得威严不足,既出手,必定让留白再没法子留在赵煦身边。    算是给他的惩罚,亦是给府中人的教训。    “祖父,孙儿毕竟年纪尚浅,此事祖父以为该如何处置?”赵清昀跪下请示。    “由你作主!”老太爷抬头看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赵清昀好像看到老太爷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苍老晦涩的眼珠溢着一抹清光。    “按多舌之罪处治!”一顿板子招呼罢了。    赵清昀倒还不至于那般狠。    留白得了惩罚,还得在赵煦的暗示下跪下谢恩。    赵煦领着留白出去领罚,赵清昀刚要告辞,却听老太爷道:“嫡出便是嫡出,心眼有之,心肠亦不差!”    赵清昀一怔,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却见老太爷的手隐在阴影里递给她一样东西。    她上前接过,仔细一看却是一方端砚,看色泽,看落章竟是产自端州羚羊峡南岸端溪一带的正宗端砚,她谢过,老太爷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赵清昀一路走一路欣赏,只觉太划算了,受一顿批,发现骂错了,便得了这么个宝贝!    回到东跨院,卫氏早就准备好膳食,待她落座,便又是补汤又是燕窝的端来让她吃。    赵清昀无奈,她知道卫氏最担心她的身体,生怕她在会试的时候因为身子骨太弱扛不住。    毕竟先前外祖家的三表哥就是因为身子骨太弱,连乡试都没过,至今二十出头了,还是个秀才。    心里想着多吃,可一桌子的菜,赵清昀也只动了摆在中间的八宝肉。    那是柳嬷嬷亲自做的江南菜,用的精肥各半的肉,先在沸水里滚一滚,切成柳叶片,放了小淡菜,鹰爪,花海蛰,加了去皮的胡桃肉,佐以秋油、酒煨熟。    香而不腻,滋味绵长。    “你倒是个念旧的,还惦记着你小时候在你舅家的事儿。”    卫氏出自苏州卫家,也是书香门第,只到了卫氏兄长这一代,三兄弟却只出了一个读书人,眼看着偌大个门庭支撑不下去了,卫老太爷便将所有希望放在孙子一辈,据说这次春闱卫家人也会来。    可巧卫氏就说到那一头了:“你父亲出城去接他们了,晌午出的门都大半日了,也不知到了没到!”    赵清昀一怔,呐呐地道:“这就来了?”    容她想想,脑子里只剩下苏州小城那栋五进的宅邸,朱红的大门,珠光耀眼的门楣……    然而油灯闪烁,烧到了灯心,过了宵禁,赵延韬也还没有回来。    卫氏急得不行,在屋子里连连踱步转圈,手背敲手掌,生生把手敲红了。    “太太,这事儿……”夏荷扶着她。    “嘘,千万不能声张,要是让老太爷知道了,又得……”    老太爷对卫氏的娘家本就不满,这次赵延韬因为卫家不见人影,她这因为昀哥儿才刚刚好过起来的日子怕是又要难了。    “那可怎么办?”    正房乱成了一锅粥,在外院看书的赵清昀听到了动静,一打听,父亲竟然还未归来。    “怎么不早说?”她匆匆起身,赶到卫氏身边,看到正在抹眼泪的卫氏连忙抱住她:“母亲别急,千万别急,此事交给我!”    “我的儿,我的昀哥儿,我……”卫氏趴在她并不宽阔的肩头揪着手帕泣不成声。    “没事,没事,母亲别怕,我出去瞧瞧,你要相信父亲吉人自有天相……”    “不行,你不能出去,眼下已经宵禁!”卫氏哭着抓紧她。    丈夫重要,可儿子更重要!    “没事,巡防营副队长是我的同窗好友曹泽白的兄长,我带了父亲的名帖请他通融一二!”    勉强说服卫氏,赵清昀看着黑沉阴郁的天空,知道耽搁不得,连披风都来不及披匆匆出府。    早春的凉风凛冽,乌鸦扑翅,赵清昀身边只带着安平提着马灯沿着明暗不一的街巷走着。    刚拐出兴达街,迎面走来一队人,后面跟着马车,赵清昀吓得连忙躲避,却仍没躲过,只听面前响起一道凌厉的呼喝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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