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京城以南一千三百里处,有一片方圆九百里的大泽,其名云梦泽,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其间山峦叠嶂,错落无序,上接青云,下连江河。泽上湖泊罗布,烟波浩渺,云蒸霞蔚,望之有如仙境。东面有蕙草花圃,南面有平原大泽,西面开满荷花与菱花,北面则有森林巨木,树上珍禽,树下异兽,数不胜数。 临江国都,四百年古城江陵就坐落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时任临江王为穆帝第一子刘康。他原为穆帝太子,其母黎姬有“吴国第一美人”之称,椒房独宠多年,后被穆帝厌弃郁郁而终,刘康的太子之位随之被废,十二岁就藩江陵。 许是命运多舛的缘故,刘康在子嗣上同样艰难,五年间一连夭折了五个孩子,到如今膝下仅剩一女。 小翁主生于建元元年春,甫一出世就异于常人,落地时不像别的婴孩呱呱啼哭,反咯咯笑得欢实,更奇的是她的右手始终紧握成拳,用尽办法也不能将其打开。 稳婆接生无数,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吓得口中连呼“妖异”,连赏银都不要拔腿就跑了。 候在产房外的刘康察觉有异,连忙大步跨进房里,见爱妻正流泪抱着孩子亲吻,贴身嬷嬷在一旁连声催促,她才依依不舍地将孩子放到嬷嬷手中竹篮里。 刘康大惊失色,一把夺过还没来得及穿上襁褓的女儿,只一眼,就被她吸引住,越看越爱,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 天下皆知刘氏皇族出美人,刚出生的小女郎已可预见日后绝代芳华。她的小身子白嫩软乎,像刚出锅的豆冻,周身清爽得连个胎记都没有,笑声又响又亮,浑然不觉自己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 正在此时,仆役来报门外有一方姓术士求见,刘康心中惊异,亲自出府迎接。术士自称昆仑人氏,自小修习方术,他是一路追随西华至妙之气来到王府的。刘康心中一动,连忙命人抱来刚出世的女儿,术士见到小翁主捻须而笑,大呼奇事,留下“混沌未开,神识不明,五岁方语,十岁伸拳”的偈语飘然而去。 刘康大喜,他的头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活过三岁,听术士的意思,这孩子必是个身康体健、福泽深厚的。 刘康对爱妻说,世人无知,无解之事常以妖异论之,实在牵强附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觉得自家翁主甚好。 翁主生母任王后既喜且忧,试探道:“郎君既如此喜爱翁主,妾斗胆请郎君替翁主赐名。” “采芳洲兮杜若,翁主的闺名就叫芳洲吧。”刘康笑着说道。 云梦泽东面的蕙草花圃里长着不少奇珍异草,他的小翁主也是珍宝之一。 任王后没读过书,但也知道“芳洲”是好名字,没想到大王对女儿如此看重,非但不以为异,还给她取了这么动听的名字。她心中一喜,趁热打铁道:“郎君不如将乳名一并取了吧。” 刘康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轻轻握着女儿右手,眼中柔情无限。 “芳洲以后就当阿翁的解语花吧。” 霍山有兽,名曰腓腓,养之可以解忧,辗转半生,这个女儿就是上天赐给他的解忧兽。 临江国下辖五十余城,江陵虽不比关中繁华,但也算不上差。因阿母失宠,失了庇护的他被人拉下太子之位,才十二岁就被遣出宫。 大母怜他年幼,特意选了江陵给他做封地,还迁了一批豪强大户过来,到如今这些当年跟他一起过来的人早成了江陵城里比临江王还要威风的存在。 大母总说他的性子跟大父一样,仁慈有余,孔武不足,正因为这样才不似炽弟为阿翁所喜。以前他也有过不甘心,图谋东山再起,自从一连夭折了五个孩子后,他就心灰意冷了,子孙缘是福报也是业报,如果老天真要他当皇帝,不可能如此对他。正如这个孩子,老天真要他绝后,就不可能送她过来。 临江翁主是天降妖异的事,随着稳婆的逃离被传得沸沸扬扬,所幸刘康宅心仁厚,颇受百姓爱戴,治下风调雨顺,民心向善,这种无稽之谈传了没两天就被众人联手“镇压”了。 芳洲长到五岁,右手一直没打开过,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无事总爱坐着发呆,喊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刘康请遍国内医匠替她医治,均不奏效。 建元五年三月初三,任王后去世当晚下了一场暴雨,闪电泛着紫色光芒落进王府,刘康不放心女儿,掌灯到她房中查看,芳洲一见到他就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说:“阿翁,我要阿母。” 刘康悲喜交加,既高兴女儿终于开口说话,又痛心爱妻离去,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从此二人相依为命,刘康越发爱怜独女。他发现芳洲其实聪慧异常,只是以前似乎缺了某样东西,这样东西随着她阿母的离去复活了。他想起术士当年的话,对女儿的右手充满信心。 时间越长,刘康越是为芳洲骄傲。 六岁那年,他发现小女郎居然在看《论语》和《诗经》,他大吃一惊,连忙追问是谁教的她看书识字。小女郎一脸茫然,告诉他没人教她,一翻开书就会认字,不仅如此,她还会写字。 刘康不信,小女郎便当着他的面用左手执笔写出自己名字,因为年纪小,手上没力气,写的字歪歪扭扭,不太整齐就是。 刘康欣喜若狂,恨不能告诉全天下他的芳洲不痴不傻,她是天降麒麟儿。然而多年隐忍让他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样的身份有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绝不是值得炫耀的事。 他叮嘱女儿一定不能在人前显露绝技,想要远离是非,就要学会藏拙,只当个正常六岁女郎就好。芳洲乖巧点头,除了一个人,再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自己会看书写字之事。 刘康含饴弄女,寄情山水,闲暇时带芳洲走遍江陵城的每一个角落。云梦泽的波澜壮阔,江水的大气磅礴,汉水的灿若星河,都在她幼小的心里播下山河多娇的种子,她深深热爱这片土地和其上勤劳质朴的子民。 日子过得飞快,芳洲十岁这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刘康被控坐侵庙堧垣为宫,惠帝派人传他到丰京中尉府受审,前来传他的是年仅二十岁的冠军侯魏无恙。 魏无恙其人堪称传奇。 五年前,他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天子中侍。建元八年,十八岁的他担任剽姚校尉一职,随轻骑将军赵破虏出征,他请命率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深入匈奴,斩敌二千二十人,其中包括匈奴相国和当户,生擒单于一子和季父。 惠帝龙颜大悦,夸他功劳称冠全军,以食邑一千六百户封为冠军侯。 这两年,魏无恙一直随轻骑将军在燕国故地征战,最近才被惠帝招回丰京,一回京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派到江夏押解临江王刘康上京。 魏无恙对这趟差事并不热衷,甚至有些不情愿,比起在天子跟前阿谀奉承,他更喜欢上阵杀敌,而且在燕地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惠帝偏偏就喜欢他的性子,每年都要招他回京一次,去年被他以军务繁忙为由推脱,今年圣旨一下就被轻骑将军派人押回了京城。 魏无恙对刘康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废太子,安分守己十几年,就因为修复宫殿占用了一墙之隔的宗庙夹道被人控告,这样的大王着实当得憋屈又无奈。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他只需将人押解至丰京,平安交到中尉府就完事了。 魏无恙刚到江陵驿所,就听仆役来报有一个自称是临江翁主的女郎求见,他嘴角扬起冷笑,面上十分不屑,冷冷道:“不见!” 仆役欲言又止,踌躇不去。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魏无恙沉着脸冷不丁问道。 仆役吓得连忙跪下,摊开手给魏无恙看:“冠军侯,翁主给了奴婢这个。” 魏无恙眼风扫过,看见仆役摊开的手掌心中放着几个光洁如玉的……河卵石。 仆役说话带着颤音,仍不忘替人辩解:“翁主说这是她亲自到江边捡的,专门挑出来最好的送给冠军侯,奴婢看过了比这个好看,是七彩的,像彩虹一样。” 魏无恙按了按额角:“你们翁主芳龄几何?” 这个翁主怕不是个傻子吧,也不知脑子怎么长的,这么幼稚的事也干得出来,这点手段想找他求情救父简直痴人说梦。 “翁主身份高贵,奴婢不知她年岁几何,要不您见她一面,亲自问问?”仆役眼见魏无恙语气松动,连忙打蛇随棍上。 魏无恙不着痕迹地扫了仆役一眼,想不到窝囊如刘康居然这么得民心,连小小仆役都甘愿冒着得罪皇帝亲信的危险替他牵线搭桥。 沉思良久,久到仆役以为无望,魏无恙终于淡淡说道:“请她进来吧。” “是!奴婢马上去!”仆役喜形于色,忙不迭出去请人。 片刻,一个头上扎着双髻,身材苗条的小女郎走了进来。她长得很美,像个粉雕玉砌的瓷娃娃,肌肤比雪还要白,一双眼睛极大,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像会说话似的,看着他一眨不眨。 面对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女郎,魏无恙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就是临江翁主?” 小女郎嫣然一笑,大方又可爱,不慌不忙说明来意。 “临江翁主芳洲见过冠军侯,我是来向冠军侯陈情的,我阿翁为人谦和恭逊,爱惜百姓,因为他不同意加赋,就被人诬告侵占宗庙土地。冠军侯若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她口齿伶俐,声音是临江水乡特有的软糯绵和,像雨珠打在荷叶上,滴滴答答十分好听,短短几句话就将事情前因后果交代得一清二楚。魏无恙发现面对这个临危不乱的小翁主,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定力不够用了,居然十分耐心地跟她解释起来。 “就算临江王是被人诬告的,无恙也必须将他押解丰京受审,待中尉府查明原委,自会还临江王一个公道。” 芳洲有些泄气,她之所以会来找魏无恙,是因为她听说中尉府簿吴复责讯甚严,她阿翁身份微妙,只身去到丰京虎狼之地,只怕凶多吉少。她想说动魏无恙放阿翁一马,却忘了他也是听命行事,也没有考虑到人家会不会帮她。 “冠军侯有至亲家人吧?”芳洲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没有!”魏无恙完全不接招。 “那总有想守护的人吧?”小女郎再次发问。 魏无恙脑中浮起一道倩影,鼻子一酸,差点在她面前落下泪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将目光投到芳洲身上,盯着她垂在身侧的右手道:“这只手里拿的什么?” 他以为她会摊开手心,献宝地给他看七彩河卵石,谁知她却将手藏到身后,飞快说道:“没什么!” 魏无恙碰了一鼻子灰,若有所失,随及释然一笑,自己这是怎么了,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他挥挥手:“翁主请回吧,临江王的事自有中尉府和陛下定夺,无恙只是个听命办差的。” “冠军侯,”小女郎红了眼睛,“阿翁听说冠军侯来了,想亲自来见您,结果一上车,车轴就无缘无故断裂,江陵父老流涕窃窃私语说“吾王恐不返矣”。阿翁是芳洲唯一的亲人,亦是芳洲想要守护之人,无论如何,芳洲都不会让阿翁出事。” 说完,她抬头直勾勾盯着魏无恙,不闪不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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