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一出宫就派人四处寻访方圆,找了几天终于在城外三百里的太白山发现他的踪迹,一得到消息他立马揣着那封信上路了。 方圆年约五旬,瘦削颀长,穿件空荡荡的大袍子,山风吹来,袍子像帆一样鼓鼓胀胀,颇有飘飘欲仙之势,而且那件袍子浑然一体,看不出一丝线缝。据说神仙穿天.衣,缝纫非针线所为,因此才有“天衣无缝”之说,见此情景,陆吾心里对他昆仑仙人后裔的说法又信了几分。 方圆盘腿而坐,良久才缓缓睁眼,不紧不慢道:“上穷碧落下黄泉,足下要找的人不在二界内,恕愚无法为足下招魂。” 陆吾从他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他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手足皆颤,似惊喜又似不敢置信:“依足下之意,她尚在人间?” “这个嘛,”方圆伸手捻须却摸了空,不由赧然一笑:“也不是没有可能。世人都认为鬼神之说玄之又玄,却不知三界内人鬼神共存,互生互化,是以人人皆有来处和去处,如此,尘间才能生生不息。” 陆吾连忙追问: “敢问足下,何为来处,何为去处?” “前世是来处,后世为去处。”方圆掐指一算,忽然笑道,“有了,君心系之人,她就在南……” “方正!”不远处,一道中气十足的长啸声打断了方圆的话。 陆吾正听到紧要处,方圆却在那声大喝中及时止住话头,他似乎对来人极为忌惮,匆忙收起法器,神色慌张歉疚:“对不住了足下,大魔王来了,愚要回仙庭搬救兵,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陆吾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伴着几声“哎哟哎哟”的呼痛声,连人带褡裢一起滚下了山。 “方卿,你怎么样了?”陆吾大骇,连忙起身查看,却听耳边传来清扬的说话声:“足下不必担心,舍弟擅长各种逃跑之术,他不会有事的。” 陆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跟方圆八分相似、蓄着寸长美髯的中年男子正含笑立在几步开外,仙风道骨,见之忘俗。 “让足下见笑了,不才方圆,刚才那个是不成器的舍弟方正,他自小好吃懒做,身无长技,这些年一直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为生。” 招摇撞骗都这么厉害,若是正主,岂不是?陆吾眼中迸出喜悦,扬首抬眉,急急说道:“请方卿帮我!我要寻一个人,她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找到她。” 方圆捻须而笑:“舍弟刚才是不是跟足下说了些人鬼神、前世今生来世的话?还说不才是大魔王,要回天庭搬救兵?这是他的一贯伎俩,装神弄鬼、故作玄乎,平日靠这一套赚了不少黄白之物,我看足下芝兰玉树,气宇不凡,应不至于被他唬住。恕不才直言,别说人没有三生,就算有,也早已旧事尽忘,前尘皆抛,物是人非了。” “不,我不信。”陆吾固执乞求,“请方卿告诉我她在哪里?” “对不住,不才无能为力,足下请回吧。”说话间,白色身影飘然远去,只剩陆吾呆立原地,直到凉嗖嗖的山风刮得脸颊生疼,他才发现日已西斜。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府邸,还未进门,就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院子中间。他心中烦恶,转身欲走,却听屋里传来极不耐烦的呵斥声和仆役唯唯诺诺的应答声,眼神暗了又暗,几番明灭,最后还是掉头朝屋内走去。 “阿吾,你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整天?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满大街去找你……阿吾,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阿吾,你怎么不说话?” 一声声甜腻亲热的“阿吾”直唤得他头疼欲裂,他黑着脸,冷冷道:“不知太后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姬太后愣了愣,上前来摸他的脸,柔声说道:“这是在宫外,你怎么还是这样跟我说话呢,你忘了我们从前相依为命的日子了?” 不提从前还好,一提从前陆吾觉得自己就算有再好的涵养也要气炸。他瞪着眼,额角青筋毕露,咬牙切齿道:“别跟我提从前,只会脏了我的耳朵。” 姬太后被他的样子吓蒙了,泫然若泣:“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她的阿吾这是怎么了?! 那个对她很好,很贴心,很依恋的人哪里去了?那个因她的荒唐伤心又伤身,几年不跟她说话,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人哪里去了?那个为了她和刘炽安危自请为谍,到危机四伏的诸侯国潜伏的人哪里去了? 他变了,自五年前回京后就完全变了,再也不主动到长信宫来,每次见到她也像见到仇人一样剑拔弩张。 陆吾不接她的话,只是大吼一声,吓得姬太后一个激灵,也打断了她想好的长篇大论。 “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有话快说,不想说就走!” 姬太后美目含悲,哀伤地看着他,见他耐心告罄才怯怯道:“是阿炽,他最近大张旗鼓地寻访一个叫方圆的术士,也不知道想干甚么,不过已经惹得丞相不满,说他胡闹,还说术士误国,我想让你好好劝劝他。” 陆吾顿时愣住了,他还以为刘炽对刘嫮不过是肉体发泄,没想到他居然跟他一样,竟也留着她的物件,念念不忘,奢想前缘。 “要管你自己管,这件事我劝不了。”陆吾淡淡开口。 姬太后一听他的话泪水再次落下:“阿炽只肯听你的,你就劝劝他吧,他这位子坐得还不稳当,难道你想看他被人赶出麟趾宫?” “怎么会?你可是手眼通天的姬太后!当年太子康不就是被你拉下马的!”陆吾满面讥诮,字字如刀,“黎姬怕是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教先帝去问她那个问题的吧?更不会知道是谁唆使臣子上书立后激怒先帝的吧?谁能想到一个来自长陵乡野的村妇,居然能以二嫁之身斗倒吴国第一美人,还坐上了皇后之位。你这么有本事,怎么可能保不住皇位?” 陆吾一口气说了许多,满意地看着面前女子的一张芙蓉面由白变红,变绿,再变白,只觉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他就是要她难堪,要她难受,要她不痛快,谁教她欠他呢。 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姬姓是上古八姓、黄帝之姓、皇室之姓,她不能被长陵的粗鄙之气埋没,她要出人头地。 于是她相中了微服出巡的穆帝,使出浑身解数滚到他的床上,为了方便与她偷情,穆帝甚至在外赁了宅子。无数回,他目送她摇曳生姿远去,又迎接她满面含春归来,直到忍无可忍躲到他们床底下,听见了二人欢好的全过程。 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就塌了,原来人的背后这么丑陋,不管是高贵天子,还是低贱村妇,只要脱光了滚到一起,就不再是人,寡廉鲜耻,禽兽不如。 他终于明白,越是人前温柔贤淑的,越是人后放荡不羁,伪装是女人天性,尤其是美貌的女人。 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远比想象的大,他因此失去了身为男人的能力。 他抱着这样的仇恨去了燕国,遇见刘嫮,对她嗤之以鼻,对她不屑一顾,对她虚情假意。而她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态度,给他微笑,给他温暖,给他爱恋,最后,甚至还给他一副雄壮的男儿身躯,让他重新找回尊严与自信。 这么好的她,却被他弄丢了。 如果当年,他不把她推向丰京,亦或者将燕王谋反的事隐瞒下来,再或者没有为她求情激起天子嫉妒之心,她现在是不是还能好好地活着? 他想了想,摇头苦笑。 不,她不会苟活,从他去燕国开始,他们就站在了对立面上,除非背叛刘炽,不然不管他做与不做,做多做少,她父兄一死,她都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恨之入骨。 而刘炽,是这世上他永不可能背叛的人,所以他舍弃了她,舍弃了自己。 僵立半晌的姬太后忽然发狠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就帮我做一件事,我要你在刘康回程路上击杀他!” “你疯了吧?他哪里碍着你了?”陆吾像看个疯子,嗤道,“你已经把他狠狠踩在脚下了,还想怎么样?你知道他这次主动除藩对陛下意味着什么吗?这个节骨眼上连陛下都不碰的人,你居然想要他死?” “太皇太后还在,说不定哪天他东山又起了呢,不把他解决掉我心难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次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扳倒他,等他回了江夏就鞭长莫及了。阿吾,你再帮我一次。” 陆吾疲惫地按住眉心:“你另请高明吧,我不会再当你的刽子手。” 只一次就教他后悔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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