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是个急性子,知道芳洲马上要走,回家跟父母打过招呼拎着行囊就过来了。    白父还挺高兴,觉得儿子终于上道了,他原本就打算送他进羽林卫历练,眼下有机会与翁主、逸侯同行,焉有不应之理。可怜白母,见白泽喜笑颜开,以为有什么喜事,谁知他一开口就要离家,仓促得猝不及防,急得她拉着白泽衣袖哭泣不放。    哭声召来白泽的玩伴,他们一边劝说白母“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边冲白泽挤眉弄眼。    好男儿的确志在四方,只不过“四方”是个女郎。    他们家中都是大户,其中尤以白家势大,白泽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领头羊。从小见识他欺负翁主,他们也有样学样,白泽当面不吭声,背地里闷头挨个揍。挨揍多了,他们也看出了门道,谁也不敢再去招惹翁主,只在白泽出马的时候替他呐喊助威。他要追随翁主而去,他们一点都不奇怪。    白泽一直守在屋外,刘康跟芳洲在屋里说了好久好久,久到陆吾派人来催促了好几回,父女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看到他们出来,陆吾悄悄松了口气,他差点要为自己难得的心软后悔。要是他们再不出来,他就要带人冲进去了。    刘康将芳洲送到门口,纵有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只有简短一句:“阿翁无用,不能为我儿遮风挡雨,阿翁——对不起你。”    “不是的,阿翁是世上最好的父亲。”芳洲听到父亲如此自责心如刀绞,扑到刘康怀里痛哭。    生在皇家,是至高荣耀,也是无上悲哀,父亲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明证。前十五年,在他的庇护下,她过得无忧无虑,现下到了她替他分忧的时候。    她永远忘不了五岁的她因为反应迟钝、不会说话遭人耻笑,是父亲请遍国内医匠替她医治,每天把她抱坐膝头,耐心地教她认自己名字,不厌其烦地教她喊“阿翁、阿母”;她也忘不了母亲故去后,刚学会说话的她被人议论为克母,是父亲找到在江边独自哭泣的她,告诉她母亲的离去与她无关,每个人最后都会变回鱼儿游回江里;她更忘不了因蜷曲的右掌十年间召来无数异样的目光,父亲毫不在意,带着她走遍江陵山山水水,让她立于人前,骄傲地向他的子民介绍自己。    他活得唯唯诺诺,小心谨慎,但他给她的爱却是强大,伟岸,厚重的。他是这世上最高大的人,是她最敬重的人,在她心里,无人能及。    爱女的哭声像一把尖刀,直把刘康的五脏六腑搅得稀巴烂,他痛不可抑,堂堂八尺男儿竟哭得声嘶力竭,浑身抽搐。    命运多舛,半生飘零,怨过恨过不屈过,他从不自怜,三十多年痛哭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阿母和妻子去世,哪怕被废了太子,被人赶出京城,他都没有落泪。竖子可恶,唯一的女儿都要夺走,简直就是在剜他的心。    尘世最痛莫过生离、死别,一旁的人全看不下去,纷纷跟着抹泪。祝余也哭了,往事历历,伊人已逝,她哭得眼睛生疼;白泽,这个从小被父亲打到大都没掉过一滴泪的犟小子,几番背过身去,泣不成声。    刘康忽然一把推开芳洲,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一样,大步朝府里奔去。    “阿翁,”芳洲对着他的背影大喊,膝盖重重往地上一跪,“女儿走了,阿翁保重。”    刘康顿住,听到地上传来“咚咚咚”三声巨响,想回头去看,又怕自己再度失态,只能咬紧牙关,紧紧捏住双手,握到指节发白,咯咯作响。    待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去,马蹄声响起,他才陡然转过身子,快速奔到门口,遥望女儿座驾,蹲在地上抱头哭得像个孩子。    陆吾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刘康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在仆役搀扶下,佝偻着腰身,蹒跚而行。再看芳洲,车门禁闭,车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内景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心沉甸甸的,他不懂天伦,也没有天伦。父亲去得早,早到他还来不及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他就过世了;母亲就别提了,父亲还病着,她就迫不及待地勾搭下家;唯二令他感到温暖的两个人,一个是幼时的刘炽,将他从与犬夺食的窘境中解救出来,给他锦衣华服,让他跟他一起读书、习武,他才能有今天。    另一个……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芳洲的马车,厚厚的车帘挡住了他的视线,却挡不住他的回忆。    当年,刘嫮拜别刘全上京时,也是扑到父亲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刘全却哈哈大笑,说她堂堂一国翁主,脆弱得连个孩子都不如;他还说那么多翁主想去丰京长居,若不是他地位超然,哪里会轮到燕国翁主;她孺慕情深,一步三回首,刘全却在她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掉头就走,只留给她一个魁梧冷漠的背影,她哭得不能自已。    一样都是翁主,刘芳洲虽没有权势熏天的父王,却有对她真心实意的阿翁,她实在比刘嫮幸福得多。若不是去丰京,她应该会过得很好。    不过,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刘康羸弱,却有如此美貌的翁主,躲过这次躲得过下次吗?躲得过下次躲得过以后吗?    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变得冷然。已经为她破例一次,足够了。    车厢里,芳洲咬着衣角哭倒在祝余腿上。    祝余眼疼心也疼,当年离燕时,刘嫮就是这样将头埋在她膝上,哭湿了她一身衣裳。小翁主跟她太像了,没有母亲疼爱,刚及笄就要被迫离家,孤身面对虎豹豺狼,皇室的女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她握紧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回就算拼上性命,也不能让小翁主出事。    马车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芳洲一路上没有跟陆吾说过一句话,有什么事就让祝余出面。    陆吾看到祝余的第一眼就呆住了,祝余看到他也愣住了。王府门口人多车多,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芳洲父女身上,谁也没顾得上看谁,出发后一个车内一个车外,也没有见面的机会,眼下骤然相见均是惊诧莫名。    陆吾急急问道:“嬷嬷,你怎么会跟临江翁主在一起?”    刘嫮死后,他去过她在丰京的府邸,他以为会在那里看到她的几个忠仆,谁知早已人去楼空,一片凄凉。    不同于他的激动,祝余要冷静得多,从他到燕国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喜欢他,觉得他太过阴郁,心思又深,不是什么善与之人。偏偏翁主像中毒一样,越陷越深,丰京三年,他一回也没来看过她,连信都没给她写过一封,她还总是为他开脱。    翁主去了,他怕是连眼都没眨一下吧。    “婢子是翁主的嬷嬷,跟翁主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    “你不是应该在丰京吗?我记得你的家乡是丰京新乡里,你怎么跑到江陵了?”    祝余愣了一下,没想到陆吾对她一个下人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难怪魏无恙离开江陵前跟她说有人在打听翁主,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暴露他和她的关系。    这个打听翁主的人该不会是陆吾吧?这也太好笑了,活着不珍惜,没了又来追忆,装什么情种!    “翁主早将卖身契还给婢子了,婢子是自由身,想去哪里去哪里,逸侯有意见?”    陆吾苦笑。祝余讨厌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防他防得像贼似的,只要他跟刘嫮单独待在一起,她就借故在一旁晃悠。刘嫮去丰京的头一晚,他被她吻得动情,想要进一步时,就是她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令刘嫮清醒过来推开了他。    “嬷嬷何必如此尖锐,我们也算是故人,嬷嬷如果不忙,不妨……”    “逸侯,我家翁主让婢子过来问你什么时候把她的侍卫白泽调回来?”祝余出声打断陆吾。    陆吾皱眉:“翁主有我们护卫就行了,用不到他一个毛头小子。”    白泽天天围着刘芳洲转,她的马车他随进随出,住店也往她房里钻。年轻人血气方刚,他得防着点,免得破了刘芳洲身子事小,坏了和亲事大。他把陆吾遣到队伍最末,又让他负责牵马喂马,就是不让他们有接触的机会。    祝余不管他怎么想,冷冷道:“翁主说,逸侯要是再不把白泽调回她身边,她就弃车步行。”    “胡闹!”陆吾斥道,“堂堂翁主怎能跟贩夫走卒一样抛头露面,你去劝劝她,让她赶紧上路别耽误了给太皇太后侍疾。”    祝余站着不动,陆吾还要催促,却听一道娇柔冷凝的声音响起:“逸侯为难我的侍卫不够,还想为难我的嬷嬷?”    抬眼一看,芳洲已经下车正朝他们走过来,兵士们被她惊人的美貌镇住了,盯着她一瞬不瞬。    陆吾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就是不喜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看。他走到她面前挡住窥视的视线,蹙眉:“翁主请上车,我们还要赶路,误了大事吾吃罪不起。”    芳洲从容道:“把我的人还给我,我就走。”    “我若不还呢?”    “那我就跟他们一起。”    她说得很轻,临江女郎特有的娇憨动人在她声线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仔细听的话还以为是在撒娇,但她的脸告诉陆吾她绝对没有开顽笑。    陆吾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翘首以盼的那些人怕是巴不得她下车步行,他盯着她警告:“希望这是翁主最后一次任性。”    芳洲不慌不忙回敬:“希望这是逸侯最后一次动我的人。”    陆吾没有搭话,手一挥,白泽和祝余一起回到她身边。三人上车,芳洲轻轻问祝余:“嬷嬷,你跟逸侯有什么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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