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晋丞一行人到祠堂时,大房、二房等了有一会儿了。见余老太太被簇拥着坐着,林晋丞赶紧单膝下跪行礼,道:“娘,孩儿来晚了。” 江氏这时也局促不安,跟着丈夫低声道:“娘,媳妇也来迟了。” 余老太太没什么表情,随手拨了拨手上的佛珠,淡淡道:“无妨,还不算误了时辰。”说着,她就着儿子的手站起来,抬眼看了看规矩站着得一众儿孙,一个个都衣着笔挺,装容妥帖,脸上也挂着过年喜气。她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眼角扫到少柔时,老太太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她年级大了,最是讲究礼仪习俗,除夕这一天是断然不能说丧气话的,否则会给新年惹了晦气,当下便轻睐了江氏一眼。 江氏注意到老太太皱眉朝自己瞥了一眼,心下暗苦,却只能强打出笑意来,把女儿拉到自己身后些,好像这样就能少丢些脸面似的。 众人当然注意到了少柔母女的异样,都有些了然,定是这柔小姐又犯了什么错事了。三房的两个姑娘,林少柔和林榆二人一相对比,林榆的气度样貌皆是非凡,不知道的,到让别人以为林榆才是嫡出的姑娘了。 林晋丞也有所察觉,重重咳嗽一声,冷声吩咐了小厮丫鬟在外等候,自己亲自扶着老太太进祠堂祭祖。 大梁祭祖的仪式复杂,分为迎祖、献食、献礼、饮福、送祖等多个步骤,一套套仪程下来,礼数更是繁多。但江氏安排的还算严谨妥当,一条条进行下来,还算比较顺利,没出什么差错。 江氏揪着的心放下了些,心里暗舒一口气。 *** 祠堂外头,一众婆子丫鬟在偏院各自各自主子。 阿箩注意到兰儿今日也跟着林少柔过了来,这时正和几个丫鬟们围在一起说话,在清净的祠堂里,她们的谈笑声显得特别清晰。 想了想,阿箩还是走过去唤她:“兰儿。” 兰儿回头,见阿箩立在人群后侧,微皱着秀眉看着自己。她恍然一笑,道:“我当是谁在唤我,原来是阿箩姐姐。”说着,她一把把阿箩拉进小圈子里,笑着和大家介绍:“姐妹们,我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这是我的阿箩姐姐,现在在蓼汀轩榆小姐身边伺候着。阿箩姐姐以前在随侍房的时候对我好极了,你们可不要欺负她。” 蓼汀轩的丫头?怪不得这脸瞧着如此脸生。 府上谁人不知榆小姐是最不受宠的,加上体弱多病,听说前几日还吐了血。如今江氏主着中馈,又深得老夫人宠幸,这榆小姐的境遇多想想便知道了有多难过了。 众人此时看向阿箩的神色不免带了轻蔑,随意打了个招呼便又聊自己的去了。 兰儿笑眯眯地拉着阿箩,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在锦玉堂的事,柔小姐赏了什么稀罕东西,江夫人又为柔小姐添了多珍贵的瓷器,前些日子吃到了以前从来不曾想的天香鲍鱼,是柔小姐吃不下赏给她们的…… 阿箩静静听了一会,突然开口道:“兰儿,你想离开吗?” 兰儿一愣,脸色突然有些阴沉下来。她知道阿箩早上是跟着榆小姐过来的,那么自己被训斥的事情,怕是阿箩也听了几分去。她抬起头,见阿箩仍是一身朴素的丫鬟打扮,也许是过年的缘故,发上戴着简单的石榴花发簪,清秀雅致。见她蹙着细眉,有些忧虑又有些难过的样子,竟和那是在随侍房一模一样! 阿箩一点也没有变,她自己却…… 她变了,她变了又如何?若她不变,还像以前那样天真愚笨,她早就成了第二个盈儿!想起盈儿因为偷偷给夫人身旁的章嬷嬷报信被林少柔发觉,惨白着脸色,惊叫着被拖出去的样子,兰儿摇了摇头,不,她绝对不要这样! “兰儿,你……”阿箩见兰儿脸色并不好看,有些犹豫道。兰儿比她小一些,也不过长阿满两岁,在随侍房的时候就和她们玩在一起。可半年不见,她觉得兰儿变了许多,仿佛再也找不到那抹娇憨可人的身影…… 兰儿冷冷一笑,阿箩从来都是这样,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的清高模样,结果去了蓼汀轩这么个破烂地方,一辈子被困在那死湖旁边!她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来:“我为何要离开。在锦玉堂跟着柔小姐,我赚了那么多钱,那么多首饰,在随侍房我哪里见过!以前在随侍房,春丽姐姐每次都要笑话我的,现在还不是日日来求我,让我在柔小姐面前给她美言几句,也想在锦玉堂谋个事儿干。现在我回去,一个个都是要羡慕我的!” 阿箩竟没想到兰儿是这样想的。她暗叹一声,轻声说:“兰儿,阿箩从来是把你和阿满一样当做妹妹的。今日早晨柔小姐房里的事,姐姐也看了些……你若委屈……” 兰儿打断她,淡淡道:“主子打骂下人是很正常的事。阿箩姐姐,我一直感激你助我到锦玉堂,若你再说些不着边际的让我离开的话,别怪妹妹和姐姐生气。”她顿了顿,低了声音:“你要我和你一样,去守着那破旧的蓼汀轩和榆小姐,兰儿绝不!” 阿箩一怔,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看着兰儿提裙远去的样子,和那日在随侍房被少柔领走时的影子就这么重叠在一起。 今昔对比,物是人非,哪里是她能改变的? *** 祠堂里终于到了祭祖最后一制。 最后这送祖这一仪程,说简单是非常简单,说难也确实并不容易。送祖要求所有子孙心念祭词,在灵前端端正正跪三个时辰,以示尊敬追思之意。 老太太身子不好不得久跪,只得端了杌子坐着行礼。其他子孙按照规矩排列跪好,像林家列祖列宗行跪拜之礼。 刚开始,众人倒还跪得工整,到两个时辰的时候,只觉得腿脚麻痹地不是自己的,男丁还好,几个女眷都有些头晕目眩之感。 少柔更是苦不堪言。她晨间多有补眠的习惯,此时早就困倦乏力,元神出窍。加上腿脚酸软,全身剧痛,那跪姿愈发瘫软地不成样子。 余老太太见小辈们这副不经用的模样,深叹一口气。她用余光瞄去,却见嫡孙少华笔挺着身子端正跪着,一丝一毫也不曾懈怠,嘴角依旧柔和。她略欣慰地笑了笑,目光移至少华身后,那盘姨娘的女儿林榆也强忍着不适,在恭敬跪着。 想起那日她在榕荫堂里妙语连珠的样子,却不知为何后来犯了吐血之症,只能在院子里静养。今日她身着绯红色襦裙,衬得皮肤更加雪白透明。此时她咬着嘴唇坚持的模样,竟让自己也觉得有些心疼。 余老太太不自觉放柔了目光。 林榆确实觉得十分吃力。她大病初愈,虽断了毒之根源,但余毒未清,身体虚弱,只凭着精神强撑着,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出了好些冷汗。要是阿箩她们在就好了,和自己说说话,时间也过得快些…… 突然,她想起什么,往自己的袖口探去。 林榆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粗布小包。 那日,宋嬷嬷随口提起祭祖辛苦,怕小姐撑不住的话,阿箩便跑出去捣腾了一阵,第二天一早给自己拿了这一包东西,她叫它“薄荷糖”。 她还记得那丫头在自己面前得意地笑出声:“小姐,别看这东西小,却非常有用。我以前高考前复习迟了,第二天想睡觉,院长给我吃一粒就精神了。” 听得她云里雾里的,追问她高考是什么,院长是谁,阿箩又捂着嘴不说了。阿箩虽然看似沉稳机敏,在亲近的人面前却很爱撒娇淘气,有时候连她也搞不懂,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阿箩。 林榆小心地打开小包,捻了一颗糖,偷偷放进嘴里。顿时,一股薄荷青草的清新感从喉间涌上来,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如坠山间,连困意也被驱赶了许多。那清新爽利的感觉,带着蔗糖的淡淡甜味,林榆想起阿箩形容它的话来:“再艰难的时候,吃一颗,也觉得不那么难了。” 她微微一笑,整了整衣领,重新调整了姿势跪好,却间右前方的清隽少年正略带好奇地看着自己,嘴里哑语道:“妹妹吃了什么?” 林榆失笑,将小包剩下了几粒薄荷糖递给少华。 少华接过,慢慢打开,只见粗布里包着几粒浅绿色的小糖。他觉得有趣,捻了一粒尝了。当那股清新滋味从口腔中蔓延,他也暗暗一惊。 这糖,冷冽中带着点点甜味,自己竟从来没尝过! 他抿嘴想了想,复而展颜一笑,也凝了神,重新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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