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闻言,倦意袭来般微微垂下了眼帘,扫了一眼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宽厚,掌边的皮肤白白净净的,往里却是盖满了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像是经年操刀之人。    他笑了笑,与路平道:“路平是个好名字,架起车来当有事半功倍之效,这活计适合你。”    “呵呵,我也是这么觉得。”路平憨厚地笑,看到陆怀面有倦意,又赶紧收了笑容问他:“我看您还有些不舒服,需要我去买点药丸吗?”    “不用。”陆怀笑着摇了摇头:“是药三分毒,我与你聊几句就好了,不用去。”他又上下打量了路平一眼,对他道:“说起来,你看上去也不小了,可娶妻生子了?”    “还没。”路平摇摇头,听陆怀说不需买药,才在车辕上坐实了,见他说想聊天,觉得自己的事也没啥秘密的,便当是陪他解解闷,与他往深了说了些:“其实我本来定亲了,但我爹走得急,女方还没过门,不想等我三年。我的心不在铺子上,也怕日后离了铺子钻不到好营生,累她受苦,就请长辈做主,和她解除婚约了。”    “缘分不到,也无需挂怀。”陆怀安慰一句,细细思量了一番,觉得他性情颇为厚重,应当是个可靠之人,便继续探问道:“你的路认得这么熟,来京的日子想必也不短了,可有遇到心动的姑娘,想要成家的?”    路平闻言,微赧地连连摇头:“我这活计现在只能让自己吃饱饭,不敢想成家。”    陆怀微笑地看着他:“可曾想过另外找个出路?”    “也想过,可是我觉得自己没门路,京城里人又多,什么活都有人抢着干,再找也是不能找到更好的了。”路平垂低了眸子,紧了紧手中的马鞭,声音里有些茫然又有些坚定:“我想着既然赶上了赶车这个活计,不如就先把这个活计里的门道都摸清了,再去想更好的出路。要不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兴许最后什么都做不好。”    “而且,赶车这件事,其实里面的学问也挺多的。”路平说着,抬眸看向陆怀,颊边又现出了那个浅浅的梨涡,映得他老实的面孔上多了几分亮眼的光采:“您别看赶车好像就是马鞭一抬,吆喝一声。其实不是这样的,什么天气,什么路途,车要怎么走,行路的时候马儿的情况怎么样,该怎么应对,都是大有学问的。要将这些都摸清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你觉得你摸索得怎么样了?”陆怀笑着插了一句。    “我……肯定是比不过赶了十几年车的老师傅了,”路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但我自己估摸,应该也算很熟练了。”    “嗯。”陆怀看着憨笑着的路平,心下渐渐敲定了主意。    他心中最理想的车夫人选,便是要脚踏实地,兢兢业业,谨言慎行,敦厚可靠又头脑灵活。只有这样的人,他才能放心依靠和信任。目前来看,路平于他设想的种种都非常符合,当是车夫一职的不二人选。    他垂眸想了一会儿,对路平道:“你与东家可有契约协议,约定了做工时间的长短么?”    “约定了。先做两年白工,两年之后再看主顾多少定工钱。”路平有些开心地补充:“我再有两个月就可以领工钱了。”    陆怀看着他眼里的满足,微笑着问:“你估计可以领多少?”    “大约一个月能有一二钱银子。”    “嗯。”陆怀沉吟了一下,又问他:“若你毁约,代价是什么?”    路平听到陆怀问这个,隐约觉得陆怀问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他也不敢确定,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要赔东家五两银子。”    “嗯。”陆怀点点头,对他道:“聊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送我到老地方吧。”    “哦,是!”路平见他不想聊了,也就把心里的不确定给压了下去,赶紧恢复了驾车的坐姿,扬起了马鞭。    到了平常分手的地方后,陆怀从车上下来,没有让路平先走,而是问他:“若我给你出毁约的赔偿,你可愿意到我府上做一名车夫?我日后给你的工钱,只会比你现在的东家给得多,不会比他少。”    路平被陆怀的话给弄得愣住了。他刚才其实也想过,陆怀问他工钱和赔款是不是有意想要用他,可是接下来的一路上陆怀也没再提起,他就以为是自己多想了,此刻被陆怀问起来,倒是一时不太敢相信。    他见识的人物不算多,但是别的不说,就凭今早来修宅子的那些工匠的阵势,也能推断出陆怀不是一般的人物。能跟在这样一个人物身边,别说是做车夫了,就是做火夫也比眼下的活计更有前途。    路平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还是这般突然地降临,愣了好一会儿,才缓出一句话来:“您是说真的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人家那样的人物,说得又那么认真,怎么还能是假的。    陆怀笑笑,也不见怪,认真地看着他道:“是真的。”    听到他亲口又确认了一遍,路平激动得手心里当时就沁出了一层汗,连连点头道:“我愿意,愿意!”    “那好。”陆怀扫视了一圈周围,见无人注意他们的方向,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银票,交与他道:“我今日身上未带零钱,这张银票你拿着。将赔款赔与你的东家,然后从你的东家手里买下这辆马车,三日后的卯时三刻,驾车到此地等我。”    “哦,是。”路平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定下来了,接过银票,知道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了,心情就如此刻的天光一般大好,展开银票一看数额,却是心里一跳。    “这……太多了,您有少点数额的吗?”路平觉得银票上的五十两,看得他心里沉甸甸的。    “没有带更小的。”陆怀微笑着与他道:“拿着吧,我信得过你,三日后按时到此等我,将余下的钱交给我就行。”    路平听到陆怀这般说,心里犹疑了一下,便将银票仔细地收了起来,郑重地与他拱了拱手,道了声“是”。    待他扬鞭起车之后,陆怀目送他离去不见,又在原地稍稍站了一会儿。身后的柳树,枝蔓随风轻动,沙沙的声响颇不宁静,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此时此刻,放眼身边,他并无一个真正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安心是投奔而来,那六个人则已确定别有居心。他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能随他往来各处,路平看着是最适当的人选,但也不能轻信。    车夫这个职位,看似不起眼,实则却至关重要。他日后往来各处,少不得车夫相随,若是放一个轻易就能被收买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埋下的隐患与危险,难以预见。    按路平一个月能领二钱银子来算,他一年不吃不喝攒下来,也只二两有余,五十两银子等于他二十多年收入。只要他有一丝歪念,那五十两银子都足以令他铤而走险一次了。    若他是个心思端正的人,能够通过考验,那么他日后自然会厚待于他。若他最终没能通过考验,这五十两银子逼出了他心中的邪念,但节俭一些,也足够他一生衣食无忧了,便作为对此番变数的补偿吧。    希望你是一个可以让我放心信任的人吧。陆怀在心中感叹了一句,轻轻握了握手腕,转身向回宫的方向走去。    他方才继续思考过了,想要阻止陆仲德之子与黄侍郎结成约定门生,有一些人与关系,他是不得不动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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