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小抬轿,一路上分花拂柳,再行夹道,弯弯绕绕,颇走了一会儿。正值暮春,阳光暖和,宋玉蘅自打重生后就落下嗜睡的毛病,每天都睡不够,又刚吃过早饭,这会儿更是困得左歪右倒,错过了观赏侯府的时光,迷迷糊糊听到温姨娘道:“到了。”    宋玉蘅被丫鬟摇醒,下了地,此时已经清醒,这才看清了所处环境。穿过垂花门,正中一只三人合抱的巨盆,养着慵懒的睡莲,小红鲤游曳其间,原来已到一处正房大院。    青瓦黛墙的院子,四四方方,正房轩昂,两旁厢房,抄手游廊,抱厦一应俱全。门庭清雅,上面挂了一块缠金木匾,书“荣安院”三字。字迹瘦劲清峻,浑厚高古,颇有一丝佛韵。院中种着两棵梨树,正是暮春,梨树开满了雪白的梨花,随风落下,一静一动,倒也不失端正大气。    院里站着一大群婆子丫鬟,穿戴装扮皆是不俗,正交头接耳,一见她们来了,神色各异,交头接耳,令人好不自在。尤其落在宋玉蘅脸上的,更是藏都不愿藏,眼睛明明白白写着:不得宠的姨娘和她那个傻子女儿。    不知哪里来的邪风,将几句冷言冷语吹进了耳朵。    “看看,她穿的还是半旧衣裳呢,连丫鬟都不如。”    “生了个傻子,身体是有问题的。长得好又怎么样,满宅子里都是美人,缺她一个麽?”    “当年那么风光,可惜落花流水啊。”    “可惜什么,恃宠而骄,蛇蝎心肠,还不是报应在她女儿身上。”    宋玉蘅虽然困睡,但满耳朵都是嘁嘁喳喳的声音,不由得厌烦起来,同时对这个侯府的主母产生了极大的不满。所谓不会管内宅的主母,不是好人牙子,当面说闲话的狗胆奴才,她在尚书府和都督府都没见过,太失礼了!从来没受过下人的闲气,宋玉蘅只觉得隐隐有一股怒气从心底砰然勃发……    不过,心里虽然不满,面子上还是要装作呆傻无害的。只委屈了她那个便宜娘……宋玉蘅抬起头来,看到温姨娘那双美目中瞬间黯淡下的光。    娘的内心还不够强大啊,宋玉蘅叹息,紧紧握了握温姨娘的手,晃了晃。    温姨娘似有触动,反握住女儿的小手,深吸一口气:“走吧。”    其他人像避开瘟疫一样避开,还有个人装模作样,捂着鼻子满脸厌恶躲开,跟旁人挤眉弄眼,引来小范围的笑声。黎妈妈正要开口,温姨娘却按住她,摇了摇头:“算了,老太君还等着呢。”    再往里走,一朵梨花荡悠悠飘下来,衬着青瓦黛墙,显得雪白伶仃,落入污地。紧接着又是几朵——宋玉蘅仰头看去,只见春风吹尽燕初至,满树梨花弄枝头,柔弱清丽,美不胜收。    再又想,都督府的梨花,她亲手种的,不知开得怎么样了。    ……不对,直到她死,那梨树也从未赏脸开过花呀。    宋玉蘅愁了一愁,再看看眼下的处境,越发愁了。    不受宠的姨娘,痴傻的庶女,一房全算上,一个能打的也没有。听着满耳的叽叽喳喳,她忍不住捏了捏小拳头——再好的涵养,也经不起这起子东西糟蹋。现在她换了身份和皮子,又不甚清楚这府里的情况,空有一身凛然正气,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太过被动,她不喜欢!她需主动出击才是……    却见那正房门帘微动,似有人出来的趋向,温姨娘加紧了脚步,她不想给老太君落下不好的印象,忽而感觉阿蘅的小手一抽……    也不知谁使了绊子,宋玉蘅一个把持不住,小身子踉踉跄跄朝前扑飞。    “阿蘅!”随着温姨娘带着哭腔的叫喊,宋玉蘅噗通一声,屁股朝天,摔了个狗啃泥巴!周围一愣,顿时哄笑起来。    “果然是个小傻子呢,路都走不稳。”    “瞧她那痴呆的样子,简直不是侯爷的女儿,倒像是……呵呵……”低声窃笑。    仿佛早就预见一般,肆无忌惮的嘲讽讥笑连绵不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见,嗡嗡作响,令人无比生厌。    ……    “你们在闹什么?!”    门帘已经完全打开,立着的两个婆子,一胖一瘦,黑髻素钗,青衣薄褂,看似毫不起眼,却处于正中央,颇有发号施令的威严。    她们一开口,那些丫鬟婆子全都敛眉息目,垂首静立,一丝咳嗽声响儿也没听见。    “金妈妈,玉妈妈……”    温姨娘早来到阿蘅身边,却顾虑着什么,张着双手,又怯懦地收回。    阿蘅因为正好摔在两个婆子脚下,此刻抬起头来,娇嫩的脸蛋上沾着脏兮兮的泥土,雪白的额头上有着可怕的血痕,一双粉嘟嘟的小嘴儿紧抿,似乎吓坏了,打着哆嗦,黑白分明的杏眼含着泪水,欲哭又不敢哭。    金玉二人居高临下,与阿蘅默默对视,大约是被她眼中的泪水打动,其中一个唤作玉妈妈的上前将阿蘅抱了起来。阿蘅似乎还未从惊吓中恢复,小手臂紧紧搂着婆子的脖颈,小脸蛋埋了进去,无声的泪水大颗大颗掉下来,哭得像个受气包。    玉妈妈惊诧了一下,本要放下阿蘅的,却又甚觉可怜,像只小猫儿一样的小主子,贴着她……玉妈妈少不得拍着背,温柔抚慰一会儿。温姨娘本来吓得脸色发白,见玉妈妈只是哄着阿蘅,而阿蘅也没有大闹,这才稍微将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放回腔子里。    金妈妈依然一副冷淡的神情:“温姨娘,你还要老太君等多久?”    “是。”    温姨娘忙跟着金玉二人进去了,没有抱女儿,只是疑惑地看了女儿一眼。    宋玉蘅乖乖伏在玉妈妈的肩膀上,小声抽泣,其实心中却在哀嚎她的屁股。方才那一摔是她故意的,只为了测试一下,这侯府是否真的如她所想那般,毫无地位等级可言。这里是侯府内宅,没有外人,底下的奴才们能够当面诋毁庶小姐,捧嫡不知道,踩庶的风气还是存在的,而且还很严重。金玉妈妈能够出口制止下人的嘲笑,身为老太君近侍也愿意抱起庶小姐,再联想到温姨娘素日对老太君的念叨……唔,这个老太君,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及至到了门口,两个穿着青缎掐牙背心,佩戴钗环的丫鬟从里面出来打帘子,带着檀香的暖意迎面袭来。进了房,正对一副巨大的山水屏风,隐隐听见里面的笑闹声。整个房间如同它的外观一般高大开阔,一排排直立到顶的大柜子,亦有紫檀八仙八宝纹顶竖柜,半人高的珐琅花瓶,摆放着各色瓶花、盆景、古书、鹿鼎等珍奇古玩的多宝阁,雕螭案摆着文房四宝,嫩黄的大佛手,巨大的降龙鼎缓缓吐出淡白缥缈的轻烟。    绕过屏风,只见蓦地多了许多人,丫鬟们衣轻人娇,端着东西进进出出,还有几个管事打扮的媳妇女人,立在门口候着,三间房各有隔断,想必这间便是老太君所宿之处。    这容老太君的住所可真是别有洞天,外清内秀,奢华又不失雅致,与宋老太君的品味倒有些像,宋老太君总说,上了年纪的女人,既供奉神佛清心寡欲,又不愿孤守清寂,偶尔还是要享些人间之乐,便是活成老太太,也是个不一般的老太太。宋玉蘅还没腹诽完,就被抱进去了。    里面正中大床上铺着新猩红毡子,一个银发老太太靠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眉淡唇薄,皱纹深深,正阖目半歇。床边跪着一个小丫鬟捶腿,又有个大丫鬟端了水烟过来,服侍着抽。下面则摆着桌椅茶几,只坐着两个女孩儿,通身锦衣华服,看穿戴应是小姐,梳着髻的姨娘和服侍的妈妈都站着。    其中有个长相端正的姨娘正拿着一条眉勒笑道:“老太君,才是芙姐儿想着,熬了这许多夜,就为了做这条黑缎凤鸟攒心眉勒,也不知扎了多少次手,总也不肯放下。说是老太君身体抱恙,她做这条眉勒,不为别的,只求菩萨看在她诚心诚意的份儿上,早日让老太君身体安康。其他的也罢了,单是这针线,就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顾姨娘,让芙姐儿拿过来我瞧瞧。”    芙姐儿,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女孩子,生得鹅蛋脸,眸子灵光精湛,戴着金钗玉簪,上穿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绣褂,下着月白百花曳地裙,打扮得伶伶俐俐,从顾姨娘手中取过那条眉勒子,母女交换一个眼神,芙姐儿勾唇,转身亲亲热热地捧到老太君面前。    容老太君来回抚摸,见那眉勒子果然做得不错,便笑道:“芙姐儿有心了,好孩子。”    旁边的丫鬟们看老太君喜了,当下交口称赞起来,一个说样式好,一个说针线好。另一个姨娘也上去看,别人称为兰姨娘,颇有些弱柳扶风,蕙质兰心的风范。    兰姨娘轻声细语道:“这眉勒可真是不错,难得芙姐儿有心,女红做得真真是极好的。不像我们婳姐儿,敦厚老实,听绿竹说了句食疗好,便守着那小红泥炉子熬粥,早晚都看不到人,熬出粥来,巴巴端来孝敬老太君……”    婳姐儿,坐在芙姐儿旁边的女孩子,约莫十岁,生得柔弱秀气,眼眸乖觉,大约是不甘心气势被芙姐儿压下,此时应了兰姨娘的话,不多话,只拧着手里的帕子,可怜兮兮地望向老太君。    顾姨娘听了,脸上的笑顿时像潮水般退却了一大半,狠狠用眼刀刮了一下兰姨娘:“婳姐儿孝心自然也是天地可鉴的……”    两人笑里藏刀,不过嘛,兰姨娘才说顾姨娘不心疼女儿,可也没饶了自己的女儿,一个做针线活,一个煲粥,都放着丫鬟婆子不用,好比五十步笑百步,在讨好老太君上面,谁也别比谁技高一筹。宋玉蘅忍不住“噗嗤”了一下,不过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在尚书府,心里打了个趔趄,立刻装作打喷嚏企图掩饰过去。    “老太君,人来了。”金妈妈上前道。    容老太君略一抬眼,看到大气也不敢出的温姨娘,眉头微微一皱,再看到小猫儿似得伏在玉妈妈肩头的女孩儿,脏兮兮的,还挂着鼻涕,眉头皱的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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