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何淑君嗔道,依恋伏在宣如意膝上,“从前女儿天真,如今经了一些事情,方知道自己从前竟错了。不是一个肚皮出来的两家人,如何能真正亲如一家人呢。以后女儿会聪明起来,心疼你和爹爹,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她的这番话语,实在是经历了前世的砥砺磨难,才通透心境,自然而然有感而发。 宣如意听着大女儿的话语,却是心中大恸,“你这孩子喲!” 一颗慈母心肠,瞧着自家孩子忽然懂事起来,自然高兴。但想着女儿短短数月之间人情世故长进至此,定是在家庭之外经受了不少磋磨。不由得又心疼起来,红着眼圈道,“从前你是想不到这么多的,怎么……” 何淑君绽放笑颜,如枝头春花,灼灼盛放明艳逼人,“妈妈,我不过是突然开窍了,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宣如意难过了许久,方勉强绽放笑颜,“虽然你懂事了,其实我在家中也并非如你想象的受苦。……你祖父乃是个端方中正之人,虽然难免对年轻后妻有些偏爱,但你爹爹方是他的长子,心中最看重的是你的父亲。若小事情,常常睁只眼闭只眼纵容过了,若遇大事,倒也能做到持平。” “至于我们,我们……” 何家长房共有一子二女,唯一的男儿何绍文乃是家中长子,自然受看重,何淑君作为娇软的女儿也受尽疼爱。何予功和宣如意生了何淑君之后,本绝了念想,多年之后意外又怀了一胎,便是最小的女儿何莲君。至今不过六岁,娇娇怯怯的,自然成了父母眼中的心尖子。一家和睦亲爱。前些日子,长子何绍文因事前往九江,如今家中只有一双女儿。 “我们什么都不想,只盼着你们这些孩子过的好,就心满意足了。” 何淑君将心中汹涌的情绪压下去,笑着应道“我明白的。” 屋子里传来一阵动静。 过了片刻,一名女童睡眼朦胧起身,由着阿顺嫂抱着从里房走出来,尚揉着眼睛睡眼朦胧,见了厅中的何淑君,眼睛骤然晶亮,唤道,“阿姐。”向着何淑君张开双手。 何淑君望着阿顺嫂怀中稚龄粉雕玉琢的女孩,心中一酸,水光萦绕在眼眶之中,唤道,“田田。” 胞妹何莲君和自己相差十岁。小名唤作田田。 自己内心深处很是疼爱幼妹,但因年岁差异太大,少有交流。前世托大,总觉得日后时间尚长,有的是机会疼爱这个妹妹。没曾想:何家仓惶奔逃后,流亡途中困苦,幼妹受惊病重,没有熬过病痛,早早就病死在客乡了。 她将何莲君深深抱在怀中,心中情绪涌动,暗暗发誓,今生要好好弥补当初的遗憾,疼爱这个妹妹,让她做个蜜罐子里泡着长大的孩子。 何莲君不知道胞姐婉转心思,感觉到何淑君充沛形之于外的疼爱之意,咯咯的笑起来,“姐姐答应带我去放风筝的,咱们什么时候去啊?” “姐姐记着呢,”何淑君含笑道,声音柔和,“这几日天气不好,待过些时日天气好了,有风,咱们就出去。” 何莲君眼睛亮了起来,伸出手指,“那我们打勾勾,不许说话不算话。” “好。”何淑君微笑,伸出右手小拇指,“咱们打勾勾。”轻轻勾住何婉君的小指,手掌互相缠绕,拇指按在一处,示意契约达成。 ” “……是为娘的不是,在自己家里,还让你受了委屈。”花厅帘幕婉转低垂,宣如意坐在软凳上垂眸与女儿说话,低低的声音中掩饰着淡淡的厉色,“我日后会肃明家中规矩,不会再出这种没规矩的事情了。” “母亲,祖母为了家中权利使然,对我们一房没有什么好心思。”何淑君悠悠道, “您只要心中清明,见招拆招也就是了。若是动作大了,难免惹的祖父不喜。” “不必说了。”宣如意断然拒绝,“为娘知道你是为我好,”扬眉冷笑,眉眼间含着锋锐的杀气,“可我若再不做些什么,难道让我的女儿在自己家中,连一碗姜汤都喝不到么?” 何丝丝坐在姐姐身边乖巧的听着母姐对话,忽的听提到一个字眼,耳朵一动, “母亲和姐姐说的是姜汤么?”声音清脆童稚,“田田昨天看见了,小叔叔在走廊上将小枝手上的姜汤打掉了。” 她说的小叔叔,便是孟珍珍的幼子何宇谨。 论及辈分较何淑君和何婉君长一辈。今年方十四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禀性淘气,经常会做出一些捣乱的事情。 宣如意听闻小女儿的话语露出惊愕之色,“……竟有此事?小叔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何淑君亦是微微讶异。 收起了神情,唇角逸出一丝微笑,“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小叔是祖父偏爱幼子,性子本就骄纵。受祖母教导,不喜欢我和丝丝,也是正常的事情。 ……宣如意听了女儿的话语百感交集,过了片刻方道,“……关关,我知道你受了磨难想的多,但咱们到底是一家人……” 何淑君灿然一笑,容色灿烂如同春花绽放,“娘亲,您放心吧,我知道的。” 花厅乔其花纱帘子微微晃动。 阿顺嫂在帘外禀报道,“夫人,顾供奉过来求见。” 宣如意怔了片刻,挺直背脊扬声道,“请进。” 过了片刻,花厅外传来靴子踏地的声音。 一名二十六七岁年纪的青年男子掀帘而入。一身精干利落灰色短打,脚上踏着黑色马靴,精神剽悍鲜亮。 何淑君坐在屋子里软凳上,觉一股男子的彪悍气息扑面而来,倾袭入知觉方寸之间。身体登时紧绷,呼吸困难,抵着忍受着一瞬间的头晕目眩。 男子请安的声音如同飘浮在耳膜之上,隔着淡淡的纱幕泛响,蓊蓊郁郁,听不清楚。 一颗心坠到了深处,如同寒冰。 前世瀛城何家动乱那一日,发生很多事情。祖父何郢一夕之间在寓所书房暴亡,何家仓惶逃奔出瀛城,不知应对。 同一夜晚,自己也发生了一件痛事。 那一日,自己前往极安楼赴约与密友相聚,被侍者引入了一间陌生的屋子。在那间屋子里遭遇两名恶人挟持轻薄。 …… 当夜的记忆一片血色。 …… 自己最终蒙贵人相救,保住了清白。但一个弱质女子在一件小屋中被两名男子挟持,发生的事情可以想象。 因着极安楼之事,罹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一遇非直系血缘亲人的男子靠近,便会身体紧绷,呼吸困难。若是再更近些距离,更是会血液上涌,尖叫头晕目眩,不能自己。 因为这样的病状,她无法跟正常人一样的结婚生子。在其后十多年的流亡生涯中受尽折磨。若非父兄疼爱维护,怕是坟头的草早就有数尺高了。 这一世骤然重生,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重回少女时代,尚未经历数年后极安楼那场可怕的痛事,这起子心病许是会不药而消。直到此刻,在母亲花厅中陡然遇到拜见请安的陌生男子,察觉自己身体不自觉的排斥反应,知这一丁点侥幸彻底破产,一颗心灰心绝望。 也是! 她的心底泛起一抹灰惭的笑意:当初这畏惧男子的心病本就是源自心理。虽然自己这辈子尚年轻,这具年轻的身躯没有遭遇过那等可怕的事情,可是灵魂记忆却是传承自前世的,对于那场痛事的记忆和惧怕依旧潜藏在自己的灵魂记忆之中。自然不可能骤然痊愈。 ——而这心病的存在,代表着自己还是同前世一样,不能和外男接触。这样的自己一个闺中女郎,不能进入社会,正常与人接触,结婚生子,便是再有千般智慧,万般动见,又能够有什么用呢? “属下见过夫人。”何淑君心中惊涛骇浪失魂落魄的时候,顾平利落向着宣如意行礼,声音爽利,“……属下奉主子之命前来禀报,主子今日外出访友,晚上不回来用晚饭了。” 宣如意闻言抬头瞧了何淑君一眼,点头应道,“我知道了。顾四少在外当以生意大事为重。请顾供奉替我转达,请四少自行安排,不必记挂家里。” 顾平沉声应了,又向何淑君拱手施礼,道了几句客气话,方利落退了出去。 花厅乔其帘微微晃荡。 宣如意瞧着神情雪白灰败的何淑君,面带复杂忧虑,“关关。” 何淑君从深深的打击绝望之中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姆妈。” 宣如意深深叹了口气,“……当初我私心里觉得这门婚事太显赫了,本意是不想结的,但何家是你祖父做主,他同意了。我也没有办法。”唇边露出苦涩的笑意。 “如今新婚不过数月,四少便将妻子送回娘家,说好听些,是疼爱妻子,体恤妻子思乡之苦;说难听点,未始不能说是对新妇极不满意,打发回娘家好生反省。这个中的意味,”欲言又止,望着何淑君, “你是否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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