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内的灯光是红的,柔软而温暖,给这个古怪的空间投下了暧昧的本色,像一场过分热烈的晚霞。 程鸣羽紧跟着杨砚池,她拉杨砚池的衣角,提醒他应该离开了。这儿太不对劲。虽然两人都以为巫池应该是一个黑魆魆阴森森的地方,满是废墟与尸骨,可这处敞亮光明,却比阴暗洞窟更加可怕。 从踏入戏楼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们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蒙昧不清的时空。 光线被扭曲了,周围的一切影影绰绰,被看不见的纱帐笼着。 台上有人唱歌,有人弹琴,下面全是一堆堆的人,男男女女,各自顶着模糊不清的面孔放声大笑。 侍应在人群中穿行,有的穿着笔挺的西装小马甲,有的却还是肩上搭毛巾的店小二模样。无论酒杯茶杯,里头尽是红彤彤的液体,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在戏楼里,那猩红的液体也随着这儿红而暖的灯光摇荡着。 “……参谋?”杨砚池突然出声。 程鸣羽吓了一跳,随即发现杨砚池始终牵着自己没有放开。这让她有了片刻的冷静。 “大米,我们走吧?”她小声地对杨砚池说。 杨砚池没回答她,只盯着从身边走过的一个军官看。 那人穿着挺齐整的衣裳,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半个脑袋都已经削去了。可他仍笑着,狎昵地在怀里女子的屁股上揉个不停,一手端着酒杯,红得像血一样的酒液顺着女人半敞开的旗袍领口溜了下去。肤色白皙的窑姐儿在他怀里磨来磨去,一身旗袍又紧又艳,几乎裹不住她那肉造的身体。 程鸣羽看得脸红,抬头却瞧见窑姐儿大张着涂红了的双唇笑,一双眼睛又黑又浓,手指掐着军官的肩膀,几乎要扎进去。 军官搂着窑姐儿走远了,像是扎进了纱帐里,或者浓雾里,两个人的身影都已经瞧不见,只剩依稀的笑声。 程鸣羽怕得打颤,又拉了拉杨砚池的手。 杨砚池站在戏楼当中,在茫茫的人与笑里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正慢悠悠唱歌的人。 程鸣羽随着他目光看去,忽然发现那歌女竟是这整个戏楼里最为清晰的一人。 她没见过这样美的人,一时间有些呆愣。 脂粉太浓了,胭脂太艳了,头发太多太厚,那身遮不住什么地方的西洋裙子又太薄太贴身。可所有过了的、不应该的东西,放在歌女身上都正好合适。就像她本来就应该这副模样:超出了一点点界限,危险又令人垂涎。 程鸣羽听不清她唱的什么,可她唱得这样柔软动情,每一句都像是一根手臂,绵的软的,往人身上抚。 唱到兴起处,她抓捏那造型复杂的麦克风,像抚摸自己的情人。披在肩上的纱半落了,浑圆丰满的肩露出来,在暖得过分的灯色里也仍能看出,她是一个异常白皙的女人。 程鸣羽察觉出来了,这个歌女在对杨砚池唱,唱那些她听不懂的,但男人都能理解的歌儿。她又拽了拽杨砚池,可杨砚池仍然不动。 歌女唱完了,喘着小气,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红,舌头也红,连浓黑的睫毛与睫毛下的黑眼珠,都透出一丝丝血样的光泽。 周围影影绰绰的人群忽然爆出了笑声与掌声。欢场的客人与女人,全都晓得这歌是什么意思,这动作又是什么意思,笑声像是在油里过了一趟,让人发腻。 等笑声稍稍落下,杨砚池总算开了口。 在开口之前,他抓紧了程鸣羽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木梨?”他轻声询问,“是你吗?” 歌女一愣,随即戏楼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在可怕的寂静里,她脸上的脂粉一分分褪去,露出原本洁净白皙的脸庞。烫卷了的头发平顺了,仍厚厚地堆在肩上,她此时看上去,就如同穿上了不合时宜衣裳的一个瘦削少女。 “……将军?”歌女微微皱着眼睛,开口问。 “我们将军有个朋友,也是成了形的精怪。”小米一边在井边洗菜,一边跟观说话,“是个特别好看的梨树精,我说句实话,就算和你比起来,我也觉得她更好看些。” 观坐在井沿上梳理自己的头发。由于缺乏水分,她丰润漂亮的黑发变得干枯了。小米难得见她一回,恨不能把自己将军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和她分享。 观倒是对这位比自己还好看的梨树精来了兴趣。 “将军是司令和司令夫人买回去的,小时候在司令家里很受欺负。司令家里有一片山地,上面种满了梨树。将军小时候常常被司令家的几个少爷捆在梨树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米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他才跟这井沿差不多高吧。” 每次救了杨砚池的,都是一个瘦削好看的姐姐。 后来杨砚池长大了,他拥有了一个叫小米的卫兵。他带着小米上山,专程拜访梨树精,并告诉小米,眼前的姑娘叫木梨,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木梨在山里生活了许多许多年,如今多少岁,她自己也说不清。因为性子疲懒,不喜欢修炼,因而始终这是个道行浅薄的梨树精,作弄不出什么风浪。 杨砚池被杨司令派到长平镇来的时候,木梨因为舍不得,也想跟着一起来。杨砚池知道她从未离开过那座山,便折了一根梨枝让她附在上面,把她一路带了过来。 杨砚池住的那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树,那是木梨居住的地方。金枝玉叶在梨树下晒太阳打盹,杨砚池坐在梨树下和小米吃饭喝酒,木梨就在树上喊他们陪自己玩。 初来乍到,她还不能离开这棵老梨树,小米常常看不到她,就连杨砚池有时候也只能瞧见树梢上萦绕这的一片轻雾。 小米说得兴起,观的脸色却慢慢变了。 “长平镇出事的时候,她在么?”她想了想,更正道,“她现在在么?” 小米愣住了:“应该……在吧?她可是修炼成了人形的精怪,虽然道行不深,但自保肯定没问题。平时她也常在周围山里玩儿,说不定也曾到过凤凰岭,你可能见过。” 观没吭声,眼神有些凄然。 “长平镇上没人了,全是死的魂灵,又恰有她一个精怪……”她嚅嗫片刻,没有继续往下说。 小米并不知道巫池形成的条件,也自然不会懂她说的什么。见观的神情不对劲,以为她在意自己先前对木梨的盛赞,于是连忙修正了自己的话:“不过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你……” 观摆了摆手,朝着井水侧过耳朵,像是在倾听什么人的话。 片刻后她坐直身,冲小米挥挥手。 “再见啦,甘露仙召唤我,我先去找她玩玩。”观柔声道,“小米,劝你家将军节哀吧。凡人都说生死有命,但即便修炼成精怪,许多事情也仍然由不得我们自己控制。是劫是缘,本来难断。” 小米愣了:“什么?” 观已经跃下水井,瞬间便消失了。 小米趴在井沿,半天才想起自己想问的问题:“甘露仙又是谁?!” 此时的长平镇上,齐整的街道与房舍全都簌簌而动,像被烈风震撼。 戏楼里一片混乱,影影绰绰的所有人都化作了烟尘,被无形的旋风卷起,直冲屋顶。 程鸣羽心惊胆战,死死抓住杨砚池的手臂。她甚至不敢发声,缩着脖子脑袋,生怕被这旋风袭击。 但很快,她惊奇地发现,自己与杨砚池似乎被某种温暖的气息包裹着,烈风并不能损伤分毫。 程鸣羽察觉到,这是芒泽里的那种气息。 它保护了程鸣羽,程鸣羽保护了身边的杨砚池。 歌女一步步走下崩塌的舞台,等她站到两人面前时,戏楼与长平镇原本的一切都消失了,周围是一片焦黑的土地,地面上除了分不清形态的血肉之外,便是残垣断壁。 日光太亮了,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程鸣羽只看了一眼,便被这凶猛的光线刺得眼睛发疼。 这儿死了太多、太多人。 歌女又喊了一声:“将军?” “是我。”杨砚池轻声回答,“你怎么不走?” “来不及……太快了……我想救人呢……你喜欢的那对双胞胎,我想救救他们……还有你的那些兵,还有镇上的……”少女狠狠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素净的脸上淌下两道泪,“可是没做到……对不住……我没用……” 程鸣羽从没听过杨砚池用这样温柔的声音说话。 “木梨,不是你的错。走吧,现在可以走了。”他甚至伸出手去,想要牵着那少女,“去哪儿都可以,或者跟我去凤凰岭。我和小米都活着,金枝玉叶也在,我们住下来了。凤凰岭上朋友很多,你瞧这位,她也是我们新认识的人。跟我来,好吗?” 但他没碰能碰到。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少女便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抽回了手。 杨砚池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双手。 他也被温暖的气息笼罩,这是凤凰岭地脉对山神的保护。而这位山神正庇佑着他。 他已经不能再触碰木梨了,这位栖身在长平镇巫池之中,正在发生变化的精怪。 木梨白皙的手像是被灼伤了,浮现出血红的斑纹。 “走不了了……”她笑了一下,眼泪随即落下来,“我想走,我还想跟你和小米一起过日子……可是走不了了……” 焦黑的地面仿佛伸出了无数手掌,黑红的,枯焦的。它们紧紧抓住了木梨的双足,把它禁锢在这片已经死亡的土地上。 长平镇的巫池正在形成,而木梨就是这个巫池中唯一一个精怪。无论她愿不愿意,死而未离散的魂灵与它们的怨气,都会聚集到她的身上。 “我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是谁,连你和小米都记不起来。”木梨退了几步,远离杨砚池,“忘了也很高兴……想起之前的事情,我总会哭。” 杨砚池说不出一句话。 他心里满是后悔。后悔自己折了那根梨枝,后悔自己把她带到这里,后悔自己和小米都以为她身为精怪应该比人类更灵活,应该早就已经离开。 “将军,别来了,别看我。”木梨捂着自己的脸,“我不知道自己还会怎么变化,但我不想你再看我了……” 杨砚池忙说:“你没有任何变化。” 木梨凄然一笑,她的目光落在杨砚池和程鸣羽脚下,脸色变了又变。 “快走!”她尖声大吼。 细小的手掌正从地面探出,竭力要抓住杨砚池和程鸣羽的双脚。它们无法穿过那片保护着两人的强大气息,但仍然竭力试探。 杨砚池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木梨双手一挥,猛烈的气流顿时从地面扬起,将两人狠狠推远。 孤身一人站在原地的梨树精摇摇晃晃。她被烫卷的头发又回来了,脸上的胭脂与浓妆一分分复原。 戏楼从地面生起,又把她重新包裹在里面。 废墟与尸体全都消失了。巫池的虚像重现:长平镇又是平静、整洁的一个镇子。舞乐与笑声正从戏楼里传出,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 杨砚池呆呆坐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疼痛回来了,在他心里,在他骨骼与血肉里,一分分侵蚀着他。飞越凤凰岭的魂灵们尖啸着,他现在终于知道,那是自己余生永不能忘记的声音。 有人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是安慰,虽然很小心,很稚气。 杨砚池抬头看程鸣羽,年轻的山神满脸忧虑。 “春天的时候……”他喃喃说,“梨花很好看的。” 回到家里的时候,小米和金枝玉叶又在为了谁干活多一些、谁干活少一些而吵架。 杨砚池在院子里坐下,看着院外头正揪着程鸣羽大骂的穆笑。 两人回来的时候被穆笑和伯奇逮个正着,穆笑自然勃然大怒,骂完了刀枪不入的杨砚池,转而骂瑟瑟发抖的程鸣羽。 他真紧张山神。杨砚池没来由地想,不知道秋枫树会不会开花。 也不知道凤凰岭上什么地方有梨树。 程鸣羽被他骂得麻木,左看右看,发现他兜里鼓鼓囊囊,立刻猜出里面装着红皮果,连忙伸手要。 穆笑无可奈何,只好掏出来给她。 “所以你们发现了什么?”穆笑问,“混沌出现了么?” “正在形成……可她是个很温柔很漂亮的姑娘。”程鸣羽说,“之前应春跟我说,并不是所有的精怪都是坏的。” 穆笑:“废话。” 程鸣羽:“那混沌呢?也并不是所有的混沌都是不好的。” 穆笑的脸色变得严厉了:“不,混沌本身是恶念的集合,恶是不可能生出善的。你们说的这个梨树精,在一段时间之后也肯定会被巫池里的恶念与怨气吞噬,成为混沌。” 程鸣羽一脸不甘心。 “好吧。”穆笑不情不愿地说,“如果真要对付混沌,我会帮你说服其他人。” 程鸣羽:“你有这么好?” 穆笑:“我有那么不好?” 程鸣羽不忿地哼哼。 穆笑接上了另一个话题:“甘露仙已经完成了祈雨的仪式,不久之后雨师会过来布雨。雨师是上天的神灵,神籍跟长桑、伯奇是一样的。你身为凤凰岭山神,到时候可能要接待客人。” 程鸣羽:“怎么接待?跳舞?” “不要做梦了。”穆笑果断道,“雨师喜欢喝酒,你看着办吧。” 程鸣羽愁眉苦脸,很快被穆笑拉走了。 当天夜里,长桑在穆笑的胁迫之下拿出他赠送自己的两坛见太平,和伯奇一起找到程鸣羽,要给她锻炼酒量。三人和一个阿泰坐在芒泽上,这边两位吃酒吃得不亦乐乎,程鸣羽则在一旁跟阿泰学着分辨草药。 阿泰学会了不少话,能磕磕巴巴跟程鸣羽聊上几句了。 程鸣羽有时候会看向长平镇的方向,想起那个常常忘记自己是谁的瘦削少女。 明月当空,照亮芒泽上的人,也照亮了凤凰岭与长平镇。 戏楼里仍然飘送出热烈舞乐之声,嘶哑的欢笑震动了寂静的山野。 丰满白皙的歌女在台上唱着无人听得懂的曲儿,裹在薄裙之下的身躯随着乐声摇摆。 戏楼的门被人推开了,冷风一下灌进来。 歌声猝然而停。只有狎笑与舞曲还在嗡嗡震响,然而影影绰绰的人群没有一个看向来客。 “你是谁?”歌女皱眉询问,“长平镇上,没见过你。” “我是远行客。”步入戏楼的青年笑着冲她弯了弯腰。 歌女只知道这是个陌生人,她从未在附近见过这样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青年一身得体的白西服,左胸口袋里放着一块怀表,身姿挺拔漂亮,肩宽腿长。他神情亲昵,微笑时双目似有情意,睫毛像是被窗缝微风吹动的纸张一样轻颤着。 这是木梨见到青年时生出的第一个印象,也是最后一个。 青年弯腰瞬间,他身后那仿佛被拖曳着的浓厚黑影忽然腾空而起,扑向歌女。 片刻后,戏楼消失了。长平镇的所有幻象也随着木梨被吞噬而消散。 黑魆魆的废墟里,青年带着笑意缓步行走,仿佛正在丈量自己的新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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