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都甚是荒凉,毕竟过去了三百余年,如今的青丘与墨珑记忆中的早已是大相径庭。墨珑等人的脚程已经不算慢,却还是直到入夜时分,才总算看见了瀚东城。    瀚东城,从前是玄狐族聚居的主要城市,因距离边境较近,昔日墨珑率玄风军在这里驻扎过好些年,对这座城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陌生之极。    沉沉暮色之下,是残破的城墙,上面再无灯火,也再无持戟站岗的士兵,荒草丛生。昔日厚重的,需要十几人齐力才能推开的镶铜城门,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城门洞。    青石板路也早已残破,荒草萋萋其间,墨珑踏进城内,巨大的悲凉之意几乎淹没了他,有一瞬间他几乎无法呼吸。夜风从他身旁掠过,冰凉彻骨,仿佛是这座城不甘死去的魂魄。    东里长在城门洞立了好久,竟不能举步。他还记得昔日住在此城的景象,那时节他每日早起都要到大茶楼里头点一屉梅干菜包子,就着九眉春茶,慢悠悠地吃到午时,然后才慢悠悠地晃回府中,就着日头睡睡午觉,晒晒龟壳。而今、而今……他举目四望,却是老泪浑浊,面前已是一片模糊。    唯独夏侯风和白曦,以前从未来过青丘,自然也不知晓这座瀚东城昔日的繁华热闹。两人站着街面上东张西望,满心只想找地方落脚吃饭。主街上冷冷清清,几乎所有店铺要么破破烂烂,要么关着门,眼看着这就是一座已经废弃的荒城。直至他们拐过街角,才惊喜地发现邻近的这条街道要稍稍像样一点,至少路上的杂草要少一点,而且居然有一家店铺外头还挂着旧旧的灯笼。    寒夜中,昏黄的灯火显得格外温暖,更别提灯笼上还有个“栈”字。    白曦连忙上前去叩门,叩了几遍,也等不到里头有人来开门。夏侯风不耐烦:“你这样敲门跟蚊子叫一样,谁听得见,我来!”    他抬手就敲,咚咚咚,整个门板都在不安地晃动,叩门声整条街都能听见。    “你这样会把人吓着。”白曦叹气。    夏侯风不理会,接着叩门。    在门板被敲塌之前,总算有人来开了门,是只腿脚不便的豚鼠,手里端着烛台直哆嗦,一脸的惊骇和惶恐,弄得夏侯风也疑心自己是不是有点像打劫的土匪。    “几位客官,有、有……事儿?”他声音打着颤问道。    白曦把夏侯风拨拉开,朝他安抚笑道:“店家,我们想住店。”    烛火中,见这只豚鼠有点眼熟,东里长上前试探问道:“店家,你从前是不是在茶楼里头当过伙计?”    豚鼠楞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不到还有故人在此间,东里长喜不自禁,上前道:“我以前在这里住过,每天早上去茶楼里头吃包子,每回都是你给我端上来的,记得么?”    豚鼠将他望了好一会儿,还是遗憾地摇摇头:“年岁大了,记不住了,客官见谅。快请进来吧。”说着往里头让去。    众人鱼贯入内,墨珑行在最后,见这家客栈厅堂也是又旧又破。厅堂本就不大,半边堆满了破旧家具,剩下的一小半摆了两张桌子配条凳。夏侯风大咧咧地随便一坐,当即把条凳坐塌了。    “小心小心……”豚鼠忙道,把破条凳也搬到另一头去,又试了试余下几张条凳,确认还没坏,这才请他们坐。    走了一日,腹中早已饥饿,白曦试探问道:“店家,有吃的吗?”    “你们想吃什么”豚鼠问道。    估摸着这家店里头也没有像样的酒菜,东里长温和道:“有什么吃什么吧,能果腹就行。”    豚鼠应了,把厅堂的烛火点上,然后蹒跚着往后厨去。东里长记得他当年还是个手脚颇麻利的小哥,五层高的茶楼,他上上下下蹿得飞快,未想到如今……他轻叹了口气,拄着拐杖坐下。    墨珑在桌旁坐下,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四周,看情形这家客栈的生意冷清之极,屋角蛛丝盘结,柜台上也落着一层厚厚的灰。这数百年间,瀚东城发生了什么?居住在此地的玄狐族人又发生了什么?    头一遭到青丘,走过皆是荒凉之地,第一晚又住在这样破旧的客栈中,白曦对青丘的印象几乎落到谷底,与他之前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对于待会豚鼠端出来的吃食,他更加不抱希望,估计着会是几个硬馍馍,只要还没发霉就谢天谢地了。夏侯风方才摔了一下,对此间印象也差得很,忍不住道:“珑哥,青丘怎得是这样的?”    墨珑默然片刻,才道:“……以前不是这样的。”    夏侯风还想说什么,被白曦拦住,小声提醒他:“水开了再提,懂不懂?”    夏侯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我饿了,特别想吃羊肉酸汤锅。”羊肉两字,他故意重重道。    白曦气得,不理他了。    不一会儿,先是飘来一股香气,引得人食指大动,连带这破旧的厅堂似乎都熠熠生辉起来。然后,豚鼠捧着一个托盘拐进来,托盘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四碗汤面。    白曦早就饿了,此时闻着香更饿,忙上前去帮着把面碗拿下来。    乳白的汤上,整整齐齐的面条卧着,笋丝、木耳丝,蛋丝在其间,还有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卖相甚是动人,着实是出乎意料。豚鼠一脸歉然:“灶间的菜样少,临时也只好下碗面条,还请诸位客官将就将就。汤头是现煮的鱼汤,倒还算鲜。”    “这就很好了。”东里长笑道。    白曦与夏侯风已开始吃面,不光鱼汤鲜美,笋丝与木耳丝也甚清爽,面条劲道,两人一口接一口地吃,顾不得说话。    墨珑无甚胃口,伸手请豚鼠坐下:“店家请坐,我还有事想和你打听打听。”    豚鼠遂挨着桌边坐下。    “不瞒店家,我离开青丘好些年了。”墨珑温颜问道,“这瀚东城以前热闹得很,如今怎得萧条成这样了?住在这里的人呢?都搬走了吗?”    “客官走了有上百年了吧,这里已经落败很久了。”豚鼠想起以前的好日子,只剩下叹气了,“起先是玄风军散了,城中军眷就走了好些。再后来又是修运河弄得,河水一改道,断了原先的官道,渐渐地就没人从这里走了。”    “那些军眷都去了何处?”墨珑问道。    豚鼠摇摇头:“这就不知晓了,只是听过许多玄狐族人都在绛山郡,也许在那里吧。”    “就算官道改了,可此地距离君子国边境甚近,青丘的天霜蚕丝在君子国向来卖得很好,往来商客也应该很多才是。”东里长不解问道。    “客官有所不知,青丘早就不允许私下交易天霜蚕丝,抓着私卖者,就地处决。”    墨珑皱紧眉头:“就地处决?!”    “所有蚕丝都必须上交司农台,对外贸易由司农台经管。先是大司空颁下令来,司农台统一购买蚕丝,价钱倒也还算合理。可到了收蚕丝的时候,官吏却又弄出许多花样来,对蚕丝横挑鼻子竖挑眼,交上去的蚕丝倒有一半多不合格,生生被压下价来。就这么着,拿到手里还不是钱两,而是官府的条子,说要等到贸易做成之后,才能凭条子来领银两。本以为三、五个月就能领到,结果等上三、五年,还有人拿不着钱两呢。”豚鼠连连叹气。    东里长问道:“如此一来,怕是没人再养天霜蚕了吧。”    “还是有人养,司农台的官吏找了自己人来养,不管出来的蚕丝什么样,都按最上品的价格收,银两也能立即拿到。这其中,也有官吏的一份钱。没门路的,是再养不起天霜蚕了。”    墨珑眉头皱得甚紧,他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青丘的消息,但想不到青丘官吏已然腐败至此。“大司空不知晓么?他难道不管?”他问道。    “这就不得而知了,也不是我们这等人能打听到的事儿。反正这些年来,一个大司空,一个大奉常,两人变着花样……唉!光是修运河就害得多少人背井离乡,加上还得年年向黑齿国纳岁贡……”豚鼠声音透着疲惫,“罢了,不提了,客官慢用,我先去把房间拾掇拾掇。”    他起身,蹒跚走远。    桌面上,陷入一片寂静之中。白曦看看墨珑面色,又看看东里长面色,试探问道:“大司空是谁?”    东里长简单地对他们讲述了一下青丘三公议政的制度,白曦诧异道:“既是三公议政,他这般胡来,大司马和大司徒不管么?还有,大奉常又是什么人?”    “大奉常是公良律,当年只不过是跟在丹扬身边的一名门客。”东里长对此人很是不屑,“现下得了势,弄出什么公良半青丘,不过是小人得志罢了。”    “老爷子,你和他有过节啊?”白曦甚少听见东里长这般评价一个人。    东里长干脆道:“没过节,瞧不上而已。”    众人说话的这一会儿,夏侯风已经把自己那碗面吃完了,把筷子一撂,气呼呼道:“这么折腾老百姓,要我说,甭管什么大司空、大司马、大司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墨珑默默低头吃面,既不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原来看见瀚东城衰败至此,已是心中悲凉,再听店家的话,得知青丘乱相,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丹泽将天霜蚕丝收入司农台,看样子是缺银两缺到一定份上了;修筑运河之事,此前他也曾听说过,是将流经青丘地域的澜水改道,工程巨大,却不知这般劳民伤财;当年入侵青丘的黑齿国,如今青丘年年都要向黑齿国纳贡,方换来太平日子,这又是何等的卑躬屈膝,他不由暗暗咬牙。    青丘没落至此,不知玄狐族人是否还安好?    拓城的雪夜分外寂静,巡城的铁吾军将积雪踏成泥水,泥水顺着石板拼接处的缝隙流淌,淌入道路两旁浅浅的石沟槽,最后顺着沟槽流入排水沟中。    大司空府中,瓦上积雪微融,从屋檐滴落,正落入一人衣领之中,冰寒彻骨,激得她打了个激灵。  丹青摸了摸脖颈上的水珠,挪了个地方,继续发呆——丹泽要她明日去向晔云起赔不是,她不想去。这门亲事非她所愿,却有千般利好,她想说服自己,也应该说服自己。    三百年多年前,爹爹定下她与墨珑的亲事,她心里清楚,纯粹只是为了拉拢墨家来对付晔家而已,用这样的手段来达到这样的目的,同样非她所愿。那时节她尚天真浪漫,心目中的上上姻缘是两情相悦,而非利益捆绑纠葛,绝不肯将就。即便她自小倾慕墨珑,也不愿为了利益结亲,在家中与爹爹闹了好几遭。    墨珑,他已回来了。    现下的她,历经世事变故,已懂得将就,可那道曾经的婚约早已在世事无常中化为灰烬。    司空府中,酒醒后的晔云起披衣起身,看着月光下的积雪,慢慢回想起今日在风雨神庙中发生的事情。    他毫不迟疑,即刻命白察察研墨,提笔便写了一封信,唤了叶景,请他施展腾云术,连夜将此信送回林泉谷。    叶景接了信,心下虽已知晓,但还是问了一句:“公子,何事这般着急?”    “退婚,自然得赶紧。”晔云起有些焦躁,“趁着这事知晓的人还不算多,得赶紧刹住。”    其实想说知晓的人已然不少,叶景欲言又止,只能劝道:“族长恐怕不会答应。”    “我在信中已然说得很明白,我想……爹爹多少也应该为了考虑考虑吧。他若一定要逼我,那就是逼我撂大司徒的挑子。”晔云起也不傻,知晓怎么让晔驰权衡轻重。    叶景苦笑,真真是小狐狸对上老狐狸。    晔云起催促他道:“叶景哥哥,辛苦你这趟,连夜走一遭。”    叶景无法,只得拿着信,退出房中。正当他行至中庭,预备施腾云术时,忽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竟有几分熟悉,遂转头望去——灶间的车老头半身隐在月光暗处,面目模糊不清,抬手朝他招了招。    “……”    总觉得这老头哪里有点怪,叶景松了手上的诀,快步过去:“有事?”    车老头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轻摆了下头,示意叶景跟自己过来。叶景不明其意,只得跟在他身后,直至进了车老头的小屋。    破败的瀚东城中,小客栈里,坡脚豚鼠烧过水,熄了炉灶,才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屋中歇息。    这家小客栈总共就两间客房,亦是简陋得很,仅有一桌一榻。墨珑与东里长一间,夏侯风和白曦不情不愿地在一间。墨珑让东里长睡榻上,自己搬条长凳往墙面一靠,预备胡乱凑合一宿。    外头月光照在积雪上,亮堂堂的,雪光透过窗纸映入屋内,像一层薄薄的白霜。东里长了无睡意,侧头见墨珑也睁着双目,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东里长问道。    墨珑回过神,低低道:“没什么,就是脑子里头有点乱……也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    知晓他口中的“他们”指得是玄狐族人,东里长安慰他道:“这些年咱们一直都有和陆离有联系,每年也都通过票号汇钱两,让他扶持族人。从他来信看来,应该无事。”    “可从他的信中,并不曾提到蚕丝一事,运河改道虽提过,但也轻描淡写。”墨珑面色郁郁,“听了今晚店家所言,我疑心墨陆离向我们瞒了些什么。”    “……应该不至于吧。陆离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情稳重,人也老实。”东里长思量着,“也许他是不愿我们过于担心。”    “我想,明日祭扫过祖坟之后,先去找墨陆离,拓城往后再推推。”墨珑道。    东里长知晓他是不放心,遂点了点头:“行。”    墨珑便又不吭声了。    静默了一阵子,东里长感慨叹道:“没想到灵犀竟成了青丘的风雨神,这对于我们可是大好事啊!”    闻言,墨珑转头看向他:“大好事?”    “当然了!”东里长从榻上坐起身子,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兴奋,“风雨神对于一方土地有多要紧,不用我多说吧。风雨神是咱们这边的人,等于咱们就能掌握整个青丘的风雨,如此一来……”    “等等!”墨珑制止住他,皱眉道,“灵犀绝不能参与我们的事。”    东里长大惑不解:“为什么?”    “风雨神有风雨神的职责,青丘的历代风雨神都从不曾参与凡间事务;而且,灵犀本性善良,狐族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不愿她被牵扯进来。”墨珑沉声道。    “少主,这不是……”东里长大惑不解,“你想想,灵犀为何在这个当口上被派来青丘当风雨神,而且偏偏她和你还情投意合,只能说是天意如此,连老天爷也在帮你!”    “不必再说了,我不管什么天意,总之不能将灵犀牵扯进来。”墨珑语气已有些重,“老爷子,你既然唤我一声少主,这事就需得听我的。”    尽管满腹的不情愿,东里长也只能应了一声,复倒回榻上。    墨珑望着窗纸上的雪光,径直出神,夜色沉沉,不知何时倦倦搁上双目——    恍惚之中,他又回到了黑黢黢的城门洞,风刮得正烈,从他身旁席卷而过,将三百余年的喧嚣繁华重新带回到他的面前。    砖瓦在风中盘旋激荡,残破的城墙抖擞站立起来;腐烂的城门从地底涌出,复回到自己的位置;破败的店铺焕然一新,流光溢彩的灯笼一盏一盏被点亮,从这头一直挂到街道的尽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身旁擦肩而过,笑语喧哗……    他迟疑着迈步向前。    迎面而来的是穿着玄风军袍的将士,斜背着白翎羽箭,被日头晒成古铜脸庞,咧着白牙冲他笑,拱手施礼:“少主……”    “少主!”    “少主!”    “少主……”    忽有无数的声音在他周遭响起,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他仰头望去,城墙之上不知何时已燃起灯火,持戟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列队而立,也正望着他。    “珑儿,过来!”墨易立在最高处,面容一如既往的严肃,向他招手,“穿云枪你已练习多日,让为父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他忙应了,快步登上城墙:“爹爹……”    他脚步甚快,却只是在转瞬间,城墙之上,已是空荡荡的,四下寂静无声,见不到一个人。    “爹爹!爹爹!”他快步沿着城墙奔跑、寻找……墨易不见了,持戟的士兵们不见了,连灯火都黯淡下去。    “珑儿……”身后有人柔声唤他。    他转身,看见母亲就立在不远处的城墙边上,温柔地望着他。    “娘!”    他快步奔向前,却见母亲额间骤然渗出鲜血,奔流而下,迅速漫过她的身子。他惊恐万分,试图伸手替她止血,却眼睁睁看着她化成了一滩血水。    “娘!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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