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一走进大太太柳氏居住的东院,便闻见一股淡淡的药味,待进了里屋,味道更浓了许多。  柳氏与大姑娘陈婧绮都在屋里,柳氏神色恹恹地歪在床上,天气已经很暖和,她却仍拥着床大被,背后塞了两个大迎枕,正就着小丫头的手喝药。  大姑娘陈婧绮却坐在临窗的大案前,纤纤素手握着支狼毫,专心致志写着什么。    王妈妈朝柳氏福了福身:“给大太太请安,”又朝婧绮行礼,“给大姑娘请安,”探头去看婧绮写着的字,“好一手簪花小楷,大姑娘写什么呢?”    婧绮笔下不停,直到将一张纸写完,搁了笔,又将写了字的纸放到一边晾着,才神色淡淡地道:“我在菩萨面前发了宏愿,每日都要为先父抄一篇经书。”    “大姑娘真真是世上最孝顺的孩子,大老爷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您和大太太福寿安康,诸事顺遂的!”    柳氏此刻已吃完了药,微微笑着接过话头:“借妈妈的吉言,”又瞧着王妈妈手里的托盘,“妈妈来是有什么事?”    王妈妈忙上前两步,将托盘里的红宝石头面给柳氏瞧:“二太太给大姑娘打了副头面,二太太说了,姑娘大了,理应打扮得鲜亮些,出门走动也体面。”    婧绮走过来,也不瞧那托盘,只淡淡地道:“谢谢婶子的好意,只是太贵重了,先父在世时一向节俭,他人不在了,我却不敢忘了他的教诲。”    王妈妈听她这样说,并不搭腔,只微微垂下眼皮。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    “说什么胡话,这是你婶婶的心意,我身子不好,出不得门,你平日就该多跟着你婶子,多听她的教导才是。”柳氏打破沉默,一面佯做嗔怪地说道,一面示意小丫鬟接过托盘。    王妈妈这才笑起来:“那可不是,咱们二太太一心里啊,只盼着大姑娘的好呢!”又福了福身,“二太太今儿晚上摆家宴,请大太太、大姑娘一道去热闹热闹。”    柳氏面有难色:“我这身子,怕是起不来的。”    “请大太太莫怪奴婢多嘴,奴婢觉着,您正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拉个家常的,松泛松泛心情,这病气不定就全消了呢!”  柳氏闻言,展颜一笑:“妈妈说的是,是我想左了,那就劳烦二弟妹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奴婢这就回二太太去!”说着,王妈妈便起身告辞了。    听得小丫鬟将王妈妈送出园子,一直神色淡然的婧绮才露出了怒容:“什么东西!不过是二婶婶身边的一条狗,也敢这样张狂,竟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说教起您来了,听她话里的意思,您的病全不必诊脉抓药、人参燕窝地养着,出门走走,百病全消,这是说您躲在屋子里装病了!”    柳氏一哂:“她主子是当家太太,掌着府里的财务账目、生杀大权,又有个争气的儿子,又岂是我这个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能比的?这就叫狗仗人势。”    婧绮原本清新淡雅的面上渐渐露出不忿之色:“二婶婶怎么能够这样,她难道不知道,二叔的功名是父亲拿命换来的!父亲十六岁时本也有了秀才功名,若不是家里供不起两个读书人,父亲怎会中断学业。只因他是兄长,便要牺牲自己么?若是父亲当年继续学业,今日身居庙堂、风光无限的便该是他,我们又何必过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外祖父家颇有资产,您的嫁妆自不会少,却怎么填得满二叔科举这无底洞,父亲奔波操劳几十年,蝇营狗苟只为阿堵物,可您何时有过件像样首饰?如今他们风光了,父亲却去了,您的身子也被拖成了这样,二婶婶送来一副红宝石头面,就指望我对她感激涕零了么?真是笑话!”    柳氏见女儿这样神色,不禁摇了摇头:“你心里晓得她是个什么样人,面上却不好露出来,你自己也说,我们是寄人篱下,她有些虚情假意,总比毫不容情强些,这些个首饰衣物也罢了,最紧要的是你的婚事,我的身子这样,她若再不带你出门交际,别人怎会知道陈家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你今年已经十六岁,婚事到底得着落在她头上,所以,不论她对你怎样,你总该顺着。哄得她为你寻个高门大户,到那时,她们还不都得看你的脸色行事。”    “我省得的,”婧绮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您道我为甚这般作态?二婶婶再得意,总越不过二叔去,只要我一日想着父亲、念着父亲,为父亲哀痛得不思饮食,懒怠打扮,二叔便一日不会忘记父亲是为谁英年早逝。只要二叔有愧于我们,二婶婶便有顾忌,绝不敢太怠慢了我们,对我的…我的婚事也只能加倍上心。如若不然,府里传出些她苛待寡嫂侄女的风言风语来,她不免要失了二叔的欢心。”    柳氏闻言,不禁笑道,“你有这样的心思,远胜我这为娘的。诶!若不是你父亲急需钱财,凭他的人品才貌,又怎会娶我一个商户之女,用我的嫁妆去替他兄弟讨媳妇!想来,你的聪明机智便是随了他。你出身虽不高,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三年前在京师便有了才女之名,又生得这样的花容月貌,岂是那除了描花样做针线,便只会撒娇卖痴的怡姐儿能比的?我的绮姐儿,莫说是一般高门大户,便是王孙公子、皇亲国戚也配的。我的好女儿,你定要小心行事,嫁个好人家,在婚事上狠狠压怡姐儿一头,也叫娘出一出多年的恶气。”    母女两个相视一笑,十分默契。    ……    傍晚时分,上房堂屋里已十分热闹,丫鬟们进进出出,搬花盆的、放桌子的、上碗碟的,人人面上均洋溢着笑意,王氏瞧着一向阴沉沉的府里终于有了些人气,面上也不禁有了些许笑意。    婧怡早已来了,还是上午那件鹅黄色百蝶穿花的小袄,裙子换了一条,还是月白色,裙摆上却深深浅浅绣了许多绿色小花。还是双螺髻,却插了南珠头面里的一支小花钗,正是用金丝连了珍珠作花蕊、梅花式样的那一支。走动起来,珠蕊摇曳、裙裾飞扬,端的是灵动俏丽。  只见她依偎在王氏身边,不停嘴地说话逗趣,惹得王氏一阵阵发笑。待到瞧见一个着青色直缀、身形颀长消瘦、面白微须的中年男子进来,便如小鸟搬奔过去,也不行礼,直直扑入男子怀里:“爹爹!”    却原来是昔日为兄辞官丁忧的陈翰林、今日的陈府二老爷,陈庭峰。    陈庭峰见婧怡这般小女儿作态,不由摸了摸她的头发,口里却道:“怎的这样没规矩?”    婧怡闻言,松开父亲后退一步,福身道:“是,女儿给父亲请安。”话说得恭敬,嘴巴却早已翘起来,满脸委屈神色。    陈庭峰见她这样,嘴角一松,呵斥的话哪还说的出来?便四下望了一圈,问王氏:“大嫂还没来么?”    王氏答道:“我已派了人去请,想也快到了。”    说话间,便见帘子一挑,走进两个人来,正是柳氏与婧绮。  柳氏上身穿一件靛蓝色素面斜襟大衫,下着黑色马面裙,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绾了个圆髻,未戴任何珠钗,只耳朵上小小一对赤金耳坠。薄施脂粉,掩盖了苍白的面色,神色却依然憔悴。  婧绮则穿一件白底青花对襟小袄,配一条葱绿色襦裙,头发绾成个比平常略低的飞仙髻,戴两朵珠花,余的首饰一件也无。    这也太素净了些。    王氏见陈庭峰面上已有了不愉之色,心里不免“咯噔”一声。    却见婧怡已笑盈盈走上前去,朝柳氏与婧绮各福一福:“给大伯母请安,大姐姐安好。”随即拉住婧绮的手:“姐姐,娘给我打了一套头面,赤金镶南珠的,我已戴了,好不好看?”摇着她的手,“娘说也给你打了一副,赤金镶红宝石的,姐姐怎么不戴,是不好看么?”    “怎么会,”婧绮笑了笑,“是那红宝石太贵重了,我有些舍不得戴罢了。”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戴得旧了,咱们再向娘要就是了,只要大姐姐喜欢,娘肯定什么都依的。,”    “是啊,婶婶一向子疼我,无论什么好东西,都不会忘了我。”婧绮的笑容有些勉强。    “是呀,是呀,娘可偏心了呢”婧怡拍手笑道,“对了,你看我的珊瑚手串儿,是妹妹自己做的呢,我用线穿了一长串,绕在胳膊上,是不是很好看?”    婧绮低头一瞧,红色的珊瑚串子在胳膊上缠了好几圈,衬着雪白的肌肤,果然分外惹眼。    “好看。”她不禁点头。    “姐姐喜欢,就送给你。”婧怡解下手串,便绕在了婧绮手腕上。    “那怎么行,这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不能要的。”婧绮连忙推辞。  “只要姐姐喜欢,我就高兴啦。”婧怡笑嘻嘻地道。    陈庭峰原本紧绷的面色不知不觉已松了,嘴角也带了丝笑意,语气温和地对婧绮道:“这是你妹妹的心意,你就收下罢。”  婧绮闻言,便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朝婧怡道:“谢谢妹妹。”瞧了那手串一眼,,确是别出新擦,她倒也是真心喜欢,这一句谢谢说得便也实诚。    而这姐妹相亲的光景瞧在王氏与柳氏眼里,却不知生出了几番曲折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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