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夜静悄悄地,月已西沉,唯有漫天星斗明亮又寂静地注视着这无边的红尘。 陈府上房的里屋还亮着灯,孝期已过,陈庭峰今夜宿在了王氏房里——三年来他以为兄长守孝为名,一直歇在外院,从未踏足上访一步。 许是家宴毕时辰已晚,许是再也找不出理由,许是终究对妻子产生了些许愧疚,他没说留下,也没说不留下,只吩咐丫鬟上茶。等到王氏小心翼翼地来问是否备水洗漱时,他就淡淡“嗯”一声,起身进了里屋。 陈庭峰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在女色上头并不热衷,与王氏成婚后,二人虽并无十分情热的时候,但他也从未对其他女子假以辞色,他虽不温柔、不体贴,甚至从来未曾对她嘘寒问暖,但至少他专一。故而王氏对自己这段不温不火的婚姻,心中其实是满意的。更何况陈庭峰后来高中,官途顺遂,她一个乡下举人家的女儿成了京官的太太,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那个叫朱巧儿的贱婢出现的时候! 那是十年前,怡姐儿只有三四岁,陈庭峰有一日去朋友家中参加诗会。第二日回来时马后便缀着一顶粉红小娇,里面坐着的就是朱巧儿。 他去赴诗会,醉酒宿在了朋友家中,那最擅风月的主人家给每位留宿的客人都准备了一名美婢——朱氏便是这样进的门。 陈庭峰对此并没有多作解释,只吩咐王氏给朱氏安置住处,也不说给什么名分,之后甚至再未提起此人,更遑论去她那里过夜,直将此事忘了一般,那朱氏也识趣,整日里呆在自己屋中,从不出门。 王氏虽然恨得眼珠子里都要沁出血来,但也无可奈何,见陈庭峰这样态度,又兼王妈妈在旁劝慰,好歹气平了一些。 然而,朱氏却是个争气的——一个多月后,突然晕倒在她住的小院外头,然后,便被诊出了喜脉。 是不是真晕不知道,但肚子却货真价实。 陈庭峰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歉疚的味道,和王氏商量:“……可以把孩子养在你名下,你若嫌她出身卑贱,不愿养也行,就叫她自己带着,或者,”他语声渐低,似有不忍,“等孩子出生了,就将她另外配个人。”总之,要留下孩子。 王氏直觉得肝肠寸断,终于和丈夫大闹一场,最终却仍应了下来——等孩子出生了,便将朱巧儿打发出府配人,孩子记到她名下。 三日后,朱氏来给王氏立规矩,在台阶上滑了一跤,小产了。 陈庭峰听闻此消息,并没有特别反应,但此后一个月里,没有和王氏说一句话。 朱氏出了小月后,被抬了姨娘,陈庭峰特意嘱咐了她的吃穿用度,却仍不去她屋里,王氏处一个月也最多不过一两回,大半时间都歇在书房。 陈庭峰举家迁回湖州时,并没有带上朱氏,王氏松了一大口气,想是时过境迁,丈夫终于淡忘了当年之事。 然而,三年来陈庭峰莫说是过夜,便是在王氏处坐在、说两句话的时候都局指可数。虽说孝期里夫妻分房是正当,可大户人家里又岂会真守三年?小心莫要搞大了肚子也就是了。何况,毕竟是兄长,并非父母。 直到此刻,王氏才不得不接受现实——他二人之间,终是不复当年了。 所以,今日陈庭峰的诸般作为,于王氏而言已可谓受宠若惊。 …… 见丈夫仍歪在踏上看书,王氏轻轻走过去,温声道:“夜深了,老爷还是早些安置吧。书明儿再看不迟,仔细伤了眼睛。” 陈庭峰闻言,抬起脸来,一张清瘦的面庞毫无表情:“不是很挂念华哥儿么,这会子怎不听你问起了?” 王氏表情一僵,勉强笑道:“我晓得他一切都好,也就放了心,信……明儿再看罢。” “原来是这样,我还为你是知道了锦娘托华哥儿捎来的话,心中起了什么小心思呢。。” “锦娘捎话来了,什,什么话?”王氏面色已现惊惶,却还强作镇定。 陈庭峰一甩手,将手中书卷重重扔在榻上,冷笑连连道:“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将府中之事瞒得密不透风?你以为吴永福将人引到外头过夜,我就不知道了?陈府的二太太是当家主母,眼见着就要只手遮天了不成!” 王氏面色变了几变,胸口不停起伏,显见得惊怒非常。她对陈庭峰本有万般柔情,一心只念着破镜重圆,但这般不留情面地痛斥,却将她不切实际的梦击得粉碎,倒把她性子里原有的刚强与机智激了出来。只听她冷声道: “老爷这话妾身就听不懂了,我是您过了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这陈家的当家主母,不过若说是只手遮天,妾身可万万不敢领受。锦娘来信不假,可妾身何曾要隐瞒您?那江家管事自己要去外面吃席面喝花酒,我们作为锦娘的娘家人,怎么也不能拂了人家的意。”顿了顿,起身自桌案上拿起封信递给陈庭峰,“方才打断您的话,自有妾身的道理——锦娘信上写得明白,她近来身体不适,又思念至亲,请您先带个侄女进京,过江府小住一段,以作陪伴,末了又言,怡姐儿活泼聪明,她一向喜欢得紧,三年不见,实是十分想念。”她面上现出了委屈之色,“虽没有明说,可锦娘的意思,分明是要怡姐儿进京,您刚才贸然提起,叫绮姐儿情何以堪?而且,我想着,这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们本都要回京城的,不过时间早晚,左不过差一两个月。这才不想让您当众提起,免得尴尬。” 他们口里的锦娘,说的便是陈庭峰的幼妹来,嫁入京城江家的陈锦如,五日前,自京城来送信人,正是江家派来的管事。 陈庭峰闻言,将手里书信瞧了一遍,面色稍霁,但语气仍是不好:“难道你这样遮遮掩掩,绮姐儿便情能以堪了?再者,”他语语声一顿,“你当真不晓得锦娘的言下之意么?她家的宁哥儿今年也已十五岁了罢。” 王氏笑了笑:“是啊,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必急这一两个月,锦娘特地提这么一嘴,只怕是看中了我们家怡姐儿,想亲上加亲,此番不过暗地里探探咱们的口风,”她长叹一声,“哎,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婚事,咱们家根基浅,交际圈子又窄,想在京城给女儿找门好婚事,可不怎么容易——您若不是和江大人同科,后又一同进了翰林院,锦娘又怎么嫁得了江三爷?锦娘若不是你妹子,咱们怡姐儿又怎么有机会进江家的门?这样的机遇可只有一次,荣华富贵先不说,婆婆是姑母,自然更多亲近疼爱,夫君是表哥,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不一般纵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是宁哥儿的舅舅舅母,娘亲舅大,宁哥儿总要顾着咱们的颜面,,如此便是一辈子平安顺遂的日子。?可是……我瞧老爷的意思,这样的好婚事,您是不打算给我们乖巧懂事又最孝顺听话的女儿了?” 屋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良久,陈庭峰长叹一声,道:“她是我的女儿,又向来与我亲近,我怎会不盼望她有个好归宿?只是,那也未必非要嫁入高门大户不可的……我有那么多的同科、同年,他们的子侄辈里难道就没有一个配得上我们怡姐儿的?选一个人品俊秀、相貌端正又才华出众的,看在我的薄面上,他们家也不会苛待怡姐儿,待丈夫考出了功名,有的是她的好日子过。” 王氏的声音幽幽地:“所以,江家这头,您是预备着留给绮姐儿了的。”语气笃定,却不是在问他。 陈庭峰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绮姐儿是个苦命孩子,大哥走时将她托付给我,我怎能不多看顾些?她已经十六岁了,大嫂的身子这样,如果一旦……便是十九岁。成了老姑娘,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怕只能给人做填房继室……你也说了,婆婆是姑母,丈夫是表亲,这可怜孩子的日子总能好过些,他日九泉之下,我也好有面目去见大哥。” 王氏只觉着一颗心空落落、凉飕飕地,尽管早有预料,但听丈夫真得说出来,仍是胸中发苦喉头发甜——你心疼侄女的命苦,又有谁来可怜我的女儿?她出生时你已是朝中官员,她本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可事实上,她吃的穿的用的从来都矮绮姐儿一头,便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只要绮姐儿看中了,她便得乖乖给姐姐,小时还知道哭闹,打四五岁起,有什么东西她便都让姐姐先挑了。 如今,便是婚事,也要拣人家挑剩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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