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怡嘴角微勾,既然上门去量家具尺寸,王旭家中光景想必再隐瞒不住的了,只不知,柳氏与婧绮得到消息会是个什么反应。    正这般作想,便见碧玉撩帘起来,面色十分凝重,行了礼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大姑娘上吊了。”顿了顿,见婧怡并未露出惊讶神色,知她已早有预料,便继续说了下去,“去嘉兴量尺寸的人今儿一早回了,领头是老爷身边的孙管事,姑娘您也知道的,那孙管事原跟着先头大老爷,大老爷去了后才留在了咱们老爷身边,一向都是大太太的人。据说一回府便径直去了东小院。奴婢已得了信儿——那孙管事说,王公子家住嘉兴府一个犄角旮旯的村里头,就三间瓦房并一个院子,院门前堆着两座大粪山,说是存了一冬作肥料使的,那臭气隔三里地都闻得见;院中养着一窝鸡鸭,那鸡鸭屎尿拉得到处都是,角落里还圈着两头猪,后院是一片子菜地,孙管事他们去时,王老太太正蹲在菜地里头侍弄庄家呢,满头白发,瞧着怎么也有个六七十岁,王老爷则歪在床上,说是早两年中了风,早起不得身了,话也说不利索,一双手又黑又瘦地直打哆嗦,东西都拿不稳的。唬得孙管事忙不迭便退了出去,就三间破瓦房,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哪有地儿放什么黄花梨的家具!去的人都说,这样人家还不如府中庄子上的农户呢。大太太一听,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大姑娘也傻了,把自己个关在了屋里,谁也不肯见。”    婧怡倒不曾料到那王旭的家境竟落魄到了这等境地,单看他为人行事,又怎么能将他与这种山村农户想到一处去?此番婧绮的跟头栽得委实有些狠了,因又问道:“那上吊又是怎么回事,谁先看见的?”    “是大姑娘身边的侍画,来找我们太太,偏太太去了前院书房,便拉了王妈妈直哭,说大姑娘想不开,正寻死呢,求王妈妈救命。王妈妈吓了一跳,连忙赶过去瞧,便见房梁上悬着段白绫,大姑娘正站在凳子上,伸着脖子往里套呢。王妈妈见了忙上前一把抱住,大姑娘便又哭又闹地直要寻死,王妈妈和侍画两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按住了——王妈妈的脸都给大姑娘抓花了呢。”    听了这话,婧怡不禁哂笑:“走了个侍书,来了个侍画,大姐□□丫头倒有一套。”    碧玉听了,只抿着嘴微笑。    原来,这侍画是婧绮除侍书外另一个贴身丫鬟——进香这件事,陈庭峰处理得云淡风轻,婧怡还被罚炒了书,婧绮却只躲在屋里养了几天伤就完了,只可怜侍书那丫头,自那日回府就一直关在柴房。等婧绮与王旭的婚事一定,便被灌了一碗哑药,放去了庄子上。柳氏母女都仿佛忘了这个人一般,多问一声都不曾,还是王氏念了几句佛,命如意给侍书家里人送了二十两银子,才算完了。    只听碧玉又问道:“太太已得了信赶去了,姑娘要不要去探探?”    婧怡一挑眉:“父亲今儿不是在家么,他没有去?”    碧玉的声音压得更低:“老爷本在家的,大姑娘出事后不久,像是忽然有什么要紧事,急匆匆出府去了。”    婧怡皱眉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我要歇一会午觉,你去把院门关了,不许小丫头们出去。”意思是不去探视,也不许院里的人出去凑热闹。    这种事情,姑娘家本也不应参与的,碧玉点头应了“是”,服饰她睡下,自去吩咐院中丫鬟不提。    ……    却说王氏,此刻正快步往东小院赶去,只见她面沉如水,脚步虽快却稳,显见得十分镇定。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正仿佛置身冰火两重天,身在油上煎,心却已沉入万丈冰窟——她自然不是为婧绮担心,这种丫头片子玩的鬼把戏岂能瞒得过她?    她只是在回想方才与陈庭峰的对话,丈夫的咆哮言犹在耳:“不是山西王家的么,怎么变成了一辈子土里刨食的老农民!你说,是不是你故意隐瞒了实情,好叫你侄女嫁这么个人家——好糊涂啊你,结这种亲家,你脸上难道就有光么!”    王氏并不示弱,争辩道:“妾身怎会知道,难道林夫人会和妾身说她侄儿家门前堆着粪山不成?再说,绮姐儿自己跑去摔伤了腿,和那王家公子搂搂抱抱,也是我预谋的?妾身知道您一向偏着大嫂母女,可也不能屈了我呀!”    “那定亲前总该打听清楚才是!”    “老爷说的是,大嫂嫁女儿,这种事情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我想着她身子不好,多半会央了我去打听,这不一直等着么,可她并没提及呀。我只当她自己派人打探去了呢,也不好上赶着揽事罢,人家不定说我没安好心,妾身那日不过提了一嘴王家家道中落,大嫂拍着床板是怎么说的——绮姐儿除了嫁给王旭,就是死!好像妾身要挡她们的好前程,我是再不敢多问一句的,现今又不肯了,却也别想把那脏水泼到我身上。”    把个陈庭峰说得哑口无言,没头苍蝇一样在书房里转了几圈,终是一狠心道:“王家后生我看过了,是个好的,眼下虽艰难些,总有出头日子——这件事情我不方面出面,你自己去,好言安抚也罢,派人看着也罢,不能叫绮姐儿真寻了死,绑也要把她绑上花轿。”    王氏闻言倒是一愣,她本以为以陈庭峰偏心的性子,应当二话不说就依了婧绮,不曾想此番竟如此强硬,不由地道:“若当真强绑她上轿,只怕就算勉强成了婚,她终还是想不开的。”    陈庭峰不耐烦地挥手:“等嫁去了王家,要怎样都由得她,只不能在陈家出事,”又耳提面命道,“你可千万不要妇人之仁,别以为这只是一桩儿女婚事。山西王家一向最是护短,王旭虽只是旁支中的旁支,若我们无端悔婚,便是损及王家脸面,他们绝不会与我们干休。朝廷的事情你不懂,是宁可得罪武英王府那等权贵,也不能和王家这种百年传家的世家大族结怨,武英王府再风光,不过靠一个武英王和沈贵妃,可王家子弟遍天下,与他们结下梁子,只怕日后都不知是怎么死的,所以这件事情绝不能心软。要怪也只能怪绮姐儿不自爱,与外男有了牵扯!”    ……    王氏站在东小院门外,深深吸了口气,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明白了自己夫君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让兄长为他倾家荡产,娶了嫁妆丰厚的她,把美艳无双的妹妹嫁入高门,与武英王府作对换来直臣的站队,为兄长守孝博得满朝文武一片赞扬之声,厚待寡嫂与侄女又得有情有义的好名声,如今为了不得罪王家,说不得只好弃居保帅了。他曾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学子,如今却成为了最老谋深算的政客。    “二太太来了,您快请进,咱们家太太和姑娘都哭得死去活来呢,您快去劝劝罢!”    王氏回过神来,见彩枝站在面前,正殷勤地望着她,便稳了稳心神,迈步进了院门。    柳氏一见她却变了脸色:“你来做什么,还嫌害我们不够么?我要见二弟,你叫他来见我。”    柳氏屋中有一把紫檀木的贵妃榻,因她身子不好,无法久坐久站,也不好整日里躺在床上,陈庭峰专门寻了上等紫檀木,为了她打了这把贵妃榻,便是为了柳氏小憩之用。此刻,王氏便端端正正坐在这张榻上,神色平静地望着披头散发的柳氏母女:“有位多年未见的故友来寻,老爷已出门去了。”    柳氏依然盛气凌人:“那等他晚间回府,再来见我!”    “听老爷临走时的意思,只怕要和故友四处游玩一番,这几日都不回府了。”    柳氏闻言,愣了半晌,随机怒道:“不论他何时回来,我总归在这里等他,我倒要问问他,是否还记得他那苦命的兄长是怎样养育栽培它的,他不思回报也便罢了,难道还要坑害兄长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么!”    王氏嘴唇微动,正要答话,却见一直锤头不语的婧绮忽然抬起头来,众人原以为她在低头垂泪,现下才发现她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    只见她面色平静,一双大大的杏眼亮得出奇,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见王公子。”    王氏被她这副神气唬了一跳,心下既恨又怜,说话倒不似与柳氏时的油盐不进:“你两个既已定了亲,有什么话都等一等罢,现在见面于你名声不好,”顿一顿又道,“他家境虽说不好,但才学的确过人,若此番春闱得中,便有了进士出身,难道还少得了加官进爵?风光日子都在后头呢,还是安安心心等着成亲罢。”    婧绮却不为所动,只冷冷地重复:“我要见王公子。”    王氏心下暗暗摇头,起身对身边的王妈妈道:“大太太和大姑娘都病了,你亲自带几个人留在这里,不论日夜,都得仔细伺候着。”语毕,对柳氏一点头,“大嫂好生歇着罢,多劝姐儿想开些。有什么缺的只管吩咐王妈妈,我有事就先走了。”    直到王氏出了屋,柳氏才反应过来,不禁对着门口破口大骂起来:“好你个贱人,竟敢软禁我!天杀的丧门星,恶毒的小娼妇,姓王的没一个好东西,多早晚遭报应,天雷劈不死你……”    骂得正起兴,却被婧绮冷冷地打断道:“够了!”    柳氏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女儿有些楞:“你说什么?”    婧绮面上闪过一丝不屑:“我让你闭嘴,收收你的泼妇嘴脸,你道能唬住谁——越是撒泼,人家越是瞧你的笑话罢了,”    “你……”柳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婧绮慢慢阖上眼帘,她需要冷静他想一想——当初就是受了柳氏那些蠢话的影响,她才会一时冲动铸下大错,好在为时不晚。王旭虽然长得俊逸非凡,她对他也确实动了心,但她陈婧绮绝不会嫁给这么个穷困潦倒的破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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