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染!……”    早已塞满喉间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而出。颤声刚刚唤出半句,耳边轰然一声巨响,一块巨石落在身后。眼前一片漆黑,整个身体陷入茫茫黑洞,飘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中。    是那可怖的短暂失明又袭来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丢下帷帽,双手拼命扒动,摸黑向石头下的草铺上摸去:    “柳染!……”    突然手腕一紧,被人牢牢捉住,不由分说地向洞外拖去。莲生双目不能视物,心中却是清明,当即厉声喝叫:“放开我!我要救人……”    手脚齐舞,奋力挣扎,却只觉双手如被扣入一道铁箍,丝毫动弹不得。耳边又是一阵乱响,似是整个窟顶都已完全塌落,莲生忽然整个人腾空而起,却是被那人拦腰抱起,飞奔着逃出洞窟。身后轰然巨响,惊天动地,脚下地动山摇,良久不能停歇。    “柳染!柳染!”莲生挣扎着扑到地面,急欲挣脱:“放开我!我要救人!”    回头一望,烈日映照下眼前一片昏花,只见一个高大修长的人影站在面前,一只手还牢牢握住她的手腕。阳光洒落在他的双肩,直映得那头随意披散的长发愈发光泽湛亮,一缕缕发丝迎风飘舞,拂上他的面颊,却遮不住眸中湛湛光芒。    “莲生,是我,是我。”那清雅的南地口音,在她耳边连连低语。    莲生完全呆在当地,只愣愣凝视着他。    周围人声喧哗,有惊叹亦有嘲笑:“这姑娘莫不是疯了,拼死进去刨人,都告诉她了窟内没有人……”亦有几个小姑娘的轻唤,是杜若她们,声音急切,只唤了一声,却又忐忑地顿住。    莲生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愣愣望着面前的柳染。那迎风肃立的青年,一言不发,只手上用力,拉起莲生,莲生的身体已经绵软,柳染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将那失神得已经站立不住的身体,紧紧拥在自己怀中。    “莲生,是我,我没事,你放心。”    “你……你不在洞窟里……”    “我不在。天还未亮瑶光便喧闹不安,我带它去九婴林寻些饮食,刚回来。”    “那帷帽……”    “昨晚弄脏了,没有戴。”    “那血……”    “不是血。”柳染紧紧盯着莲生的双眼,声音瞬间压低,却说得更加清晰而坚决。“是画画的朱砂。”    莲生双唇翕动,愣愣盯着柳染,没有再出声。    她是弄香的圣手,绝不会嗅错,那是血。    但这没关系,柳染就在面前,毫发无损。    神思与理智,直至此时才一点点回到脑海。猛然发觉自己还在柳染怀里,一只手腕被他紧紧握着,他的另一只手,揽在自己腰间。四周挤了一圈喧哗围观的百姓,其中还有赶来帮自己的小伙伴杜若、苏合、宣圆子,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这一幕。    赶忙挣脱柳染的手臂,仓皇理理鬓发,整整衣裙。柳染就势松手,也恢复了平素的从容淡漠,唯有那双湛亮的黑眸,仍然静静凝视莲生。    “走走走,有什么可看的?”莲生的女伴苏合最先回过神来,挥着两只小手驱赶众人:“等会儿官府来人,追究洞窟塌陷的事儿,当心在场的都有牵连!……”    这话说得,正中要害。宋家的事情,谁惹得起?众人纷纷攘攘,一哄而散,三个小姑娘对视一眼,狡黠地朝莲生眨眨眼睛,也都飞奔走远。    只剩柳染与莲生相对而立,各怀心事,长久无言。    还是柳染先开口,轻轻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我又没有帮到你……”莲生狼狈地望望四周:“他们都告诉我里面没人,就我傻乎乎的不肯信……”    “一定要我真的遇难,才算是救到我吗?”柳染的语声依旧平淡,唯有眸中有一点点异样的光芒闪动:“柳染不是无知无识的呆子,我……明白。”    莲生低了头,捻着自己满是泥灰的衣襟,满是尴尬与忐忑的心中,刹那间被一股甜蜜的浪潮填满了。那浪潮来得浓烈,凶猛,瞬间淹没整个心胸,淹没了这肃立山头的两人。    “那壁画……都毁了。”莲生讷讷开言:“你画了快了一个月了,那么珍贵的画作,那么辛苦的劳动,都砸在砂土中……”    “画还可以再画的。”柳染轻声应了一句。“谢谢你如此珍惜。”    和暖微风吹过山头,吹起莲生发梢,吹不散面颊一片红热。“你没事就好,我回去了。”    “你……还来看我画画吗?”    莲生愕然怔住。    她愿意,当然愿意,一万个愿意,但上月是柳染亲口告诉她,不要她前来打扰,他要专心作画,不愿身旁有人分心。怎么如今,不怕她打扰到他了吗?她没听错吗?抬头望着他的面庞,只见那张清俊的面容正泛着微笑,与那语声一样温和。    “我怕打扰到你啊,你说过我在这里说笑令你不能安心,画画要专心凝神,方能有动人心魄之作……”    “哦。”柳染侧头一笑,漫不经心地伸手掠开肩头长发:“可是我灵思受阻了呢,怎么办,我又忘记了飞天的真容……”他的眸光闪动,始终不离莲生面庞,凝视良久,微微叹了一口气:“离不开你……的帮助。”    “好呀好呀。”莲生心花怒放,欢然拍手,连绵二十二日的牵挂、期盼,终于尽情释怀:“我跳飞天舞给你看!我明天就来,可以吗?可以吗?”    柳染笑了。他很少这样笑,似是整个田野的花朵一瞬间在春风里盛开:    “随时。”    ——————    甘家香堂后园东侧,有一列十间雅室,掩映修竹之间,名唤凝香苑。    是三品以上香博士独享的制香之处,整个甘家香堂六百余名香博士,拥有这个地位的仅有八人。每个香室门外都挂有一只竹牌,镌着香室主人的字号,最左一间悬着一个“白”字,最右一间,悬的是“莲”。    春日晨光里,莲生罗裙翩然,自后园穿过鲜花盛放的花圃,欢快地奔入凝香苑。正哼着歌儿在廊下脱履,只见对面白影飘飘,如月下仙子光降,一个容光卓荦的女子捧着一箩晾好的香品,自花架下袅袅行来。    云鬓花颜,天然秀丽,眉目精致如画,虽然素面朝天全无脂粉,依旧美得令人瞩目。只是神态清冷,眸光寒似冰湖,一脸居高临下的神情。    莲生迎头望见,正犹疑着要不要开口招呼,那女子早已飘然行过,对莲生视而不见,径自走入白字香室,呯的一声拉紧了藤门。    莲生皱了皱鼻子,轻声嘀咕一句:“没救了……”    这白妙姑娘,乃是整个甘家香堂唯一的一位一品香博士,恃才放旷,孤高绝顶,一向脾气暴烈,与所有人都不睦。    去年莲生初进甘家香堂做厨房杂役的时候,只因贸然闯入凝香苑奉茶,被白妙当头掷了个香钵,还招来师父乌沉的一顿毒打,摔裂的一只精品曜变茶碗,硬逼着莲生扣了几个月的工钱偿还。    如今莲生也做到了上品香博士,日日在凝香苑进进出出,不免与白妙时常照面。这傲慢女子仍然视莲生如无物,每次视线都直接从她身上穿过,一个招呼都不打。莲生自然也不愿热脸硬贴冷屁股,不打就不打,每次见面,两人昂首直视,全当对方透明一样各走各路,倒也是别样景观。    前日莲生化作男身去揍那甘怀玉,本来只是为了自己报仇,却不料见他带着一个锦袍胖子跟踪白妙,也不知是何缘由。当时见白妙被人纠缠得楚楚可怜,颇让莲生起了一点恻隐之心,结果今日遇见,又是这副熟悉的晚-娘面孔。好吧,大家仍然各不相干便是,彼此乐得清净!    莲字香室,肃静清雅,莲生抱过盛满香材的竹篮,将那一包包丁香、零陵香、檀香、舶上茴香,于案上一字排开。    莲生制作香品的法子,与寻常香博士不同。    凡人制作这款香品,须要精心调制香末,将丁香二钱、零陵香一钱、檀香一钱、舶上茴香五分、微炒木香五分、甘松一钱半、白芷一钱半、脑麝各三分……称量准确,调制均匀,一一拌好,晾在阴凉处风干。    莲生从前也是如此,然而得了香神乾闼婆亲授,传了以手势调香的异能,如今仅以手指挥舞,便能汲取香气。当下只凝神端坐,纤纤玉指轻扬,逐一指向香材,那香材中顿时升腾起道道白雾,在空中旖旎交缠,谱出一层层曼妙图案。    手指轻挥,香雾飞旋。香案正中一只瓷碟盛满嫩黄花蕊,采自春日尚未开放的娇嫩白莲,此时被香雾盘绕,那娇蕊丝丝颤动,如活物一般,瞬间将缕缕香雾吸收于无形。    浸满了香气的簇簇花蕊,更是蓬松可爱,气息浓而不腻,清远悠长,久久不散。    那日香神殿中,人人都听得空中传音,说此后莲生便是人间香神。此语太过玄妙,起初也没人肯信,但是本来就精熟香道的莲生,在那之后更是灵思大进,各种苦思不得的方子只要找她求教便能开窍,整个甘家香堂都因此受益,真真是灵验不亚于香神。    如今这款玉蕊香也是莲生的灵思妙想,不仅气味芬芳,更能以清健之气抵御湿气。柳染常居洞窟,满是潮气霉气,日子久了,必然伤身,若有这款玉蕊香随身佩带……    尽管室内并无旁人,一想起柳染的名字,莲生也是小脸飞红,欢喜难以自禁。取过一只精心缝制的白纱囊,小心盛入香蕊,瞪眼看着囊中依稀半透的蕊丝,不由得又手托腮帮陷入沉思:如此精致娇嫩的香品,盛入纱囊,难免压坏,就算以银盒盛载,随身颠倒摩擦,也必然失了风味……    门外忽然一阵喧闹,自藤门门缝传来。    “出去,我喊人了!甘家香堂不准男子进入,你不知道吗?后园岂是你来的地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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