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贵听了,脸上有些儿不置可否。他嘬了嘬牙花子,沉吟了一会,摇头笑道:“进宫的只能是良家子,你就算和那人没有夫妻之实,可也不是自由身了。你那婆婆又不愿意你进宫,咱家也犯不着为这等破事劳心费神——漂亮姑娘不有的是吗?”    说到这儿,他眼珠子一转,又放缓了脸色,俯下头来,在曲烟烟耳边吹气如兰般耳语道:“不过呢,你既一心想进宫,咱家也不忍埋没了你……这么着吧,给你五天工夫,你自己想法子把你那张卖身纸儿弄出来,然后去县衙里找我。五天后若弄不到身契,我看你还是安心给人家当媳妇儿去吧。”说罢,王喜贵耸了耸肩,作了个“一切尽凭天意”的表情,就在里正和一众护卫的簇拥下,踱着方步扬长而去了。    院子里陡然静了下来。冯高氏黑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曲烟烟,五官显得很狰狞。    冯豹和冯龙两兄弟已经收工回来了,一左一右站在了冯高氏身侧。冯高氏待王喜贵一行人走远了,便示意王氏关了院门,继而在院中一只长条凳上缓缓坐下,向曲烟烟伸出一只手,阴恻恻道:    “那张银票呢?给老娘交出来。”    曲烟烟脸上淡淡的,不急不徐道:“你当初买我只不过花了五两银子,如今我可以十倍奉还——只要你把卖身契给我,这五十两的银票就归你了。”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那张银票,轻飘飘地冯高氏面前晃了一晃。    冯高氏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着那张银票,嘴里恨声骂道:“就知道你这小贱人是个不安分的货!你想离了我冯家,从此飞上高枝当凤凰啊?美死你吧!你生是我冯家的人,死是我冯家的鬼,人是我的,钱也是我的!”一边说,一边冲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    冯豹冯龙会意,撸胳膊卷袖子就要冲上来抢银票。    曲烟烟当即喝道:“站着!再往前一步,我让这银票立刻碎成粉!”    她两手执着银票,作势便撕,目光清冷,神色却是淡然。    冯高氏没想到这贱妮子竟如此诀绝和硬气,竟是把后路连同性命一并都不要了。自己眼睁睁瞅着那银票,心痛和惶急之下,气焰倒不觉低了八分,因一边胡乱摆着手,一边气急败坏道:“别别,先别撕啊,咱娘俩再商量商量……”    曲烟烟两手紧紧扯着那张银票,轻描淡写地一笑,道:“想来今天您应该也瞧明白了,那位王公公已经看上我了。便是您不给我那张‘纸’,也不会对我进宫有什么妨碍,无非就是将来提起出身时,我的面子上觉得不大漂亮罢了。可是您不一样,您现在需要钱,非常需要。这院子里的房子塌了这么久还没盖上,不就是因为没钱么?有了这五十两银子,您就可以风风光光盖上几间大瓦房了。而我那张卖身纸对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张废纸罢了,和碎成粉的银票一样毫无用处。您说是不是?”    冯高氏半天没吭声,那双三角眼不停地眨巴着,显然在仔细盘算着这笔买卖里到底哪边的甜头更大。冯龙冯豹两兄弟已经沉不住气了,一边红着眼珠子死盯着曲烟烟手里的银票,一边暗地里不停地捅冯高氏的胳膊,吞着口水耳语道:“是啊,五十两呢!再加上皇上家给的赏银……一张破纸值什么?这些钱都够买十个她了!就给了她算了……”    冯高氏转着眼珠思忖了半日,终于皮笑肉不笑地缓声道:“成,我给你。咱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将来出息了,我们脸上也光彩不是?”    如果不是处子之身而进宫侍驾,只怕会定个欺君大罪,冯高氏自然不敢再让曲烟烟去玉米地里给冯虎送饭了。    她果真回了西屋,从一个带锁的小匣子里取了曲烟烟的身契折返回来。曲烟烟向她手里仔细看了一遍,倒是并无差错。于是银货两讫。    想不到事情竟然办得这么痛快,三言两语就解决了……曲烟烟心里高兴,抬头瞅着黑沉沉的夜幕,盘算着今天在冯家再住一晚,明日一大早就能离开这牢笼了。不过这个时候越发不能放松警惕,因道:“今晚我要一个人在柴房里睡——让翠翠也过来陪我。”    冯高氏知道她这是刻意要避开她们,虽然恨得牙根痒痒,但看在五十两银子的份上,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竖了竖大拇指,道:“姑娘心思真细,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哈!”    ……    已是夜半时分。    万籁俱寂,翠翠已经蜷缩在干草堆上睡熟了。之前,她向曲烟烟表达了发自内心最热烈的祝贺。她的笑容那样真诚而灿烂,可进入梦乡之后,那张稚气未消的小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落寞而悲苦的神情。    这夜的月亮很大很圆,皎洁的月华从墙上的小窗里透了进来,将两个人周身上下都镀上了一层银辉。    翠翠在睡梦中发出几声啜泣,含混不清地叫着“娘!姐姐!”,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曲烟烟平躺在翠翠身旁,却是大睁着双眼,毫无睡意。她决定干脆坐起来好好理一理思路。    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忽然听到某种戚戚促促的声响,象是压低了声音的耳语,正从柴房的对面时有时无地传了过来。    那里是西屋,现在只睡着冯高氏婆媳三个。这三更半夜的,她们几个不睡觉,在那里嘀咕什么呢?    曲烟烟心中疑窦顿生,当下便提了裙角,蹑手蹑脚走出了柴房。西屋里没点灯,那戚戚促促的耳语声正从紧闭的房门后面传了出来,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越显得清晰。果然是冯高氏婆媳三人在屋内低声商议着什么。    曲烟烟蹑手蹑脚地走到西屋外面,屏息静气把耳朵贴在门上,先就听见了王氏在屋里细声细气道:    “她一但进了宫去,咱们家从此再也得不了她一分好处,就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还不算,万一她在宫里混得好了,得了脸,忽然记起从前那些仇来,说不定她还会回过头来整治咱们呢。她那心眼子多的,娘还没见识过吗?到那时咱们哪里还弄得过她。所以要依儿媳说呀,干脆不如……”    “不如怎样?”暗夜中,冯高氏苍老而沙嘎的嗓音阴恻恻问道。    王氏那细柔的声音低了下去,轻笑道:“要依儿媳说,就应该从此绝了这个后患,万万不可让她进宫,倒不如把她远远地卖到南边窑子里去。以那小浪蹄子的姿色,卖个几十两银子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儿。再加上她那张银票,咱们从从容容地就能落下一大笔钱,别说盖几间瓦房了,便是搬进城里做个买卖,那本钱也都有了。而且隔着十万八千里呢,窑子里又看管得紧,她便是想跑回来寻仇也是不能够的,这不是两全其美了么?便是今儿宫里来的那个姓王的阉货问起来,咱们只说她突然染了绞肠痧,没半个时辰就咽了气。咱们怕那病气过了人,连夜就把她深埋了——难道那个阉货还真有那闲工夫刨坟挖人去?”    曲烟烟在暗夜中大睁着双眼,两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    是的,她知道她们不是好人,可终究还是低估了她们的贪婪和凶残——在自己把全部的五十两银票都交出之后还不满足,她们,竟然要把自己远远地卖到……那种肮脏的地方去?!    冯高氏听了儿媳的话,“嗞”地吸了一口烟袋锅子,忽然咈咈地低笑了几声,赞道:“果然还是老二家的心思细,做事儿周到。”    旁边的周氏已经按捺不住满腔的兴奋,两手一拍,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好,真是个好主意啊!那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骚货浪蹄子,就欠该扔到窑子里去!怎么着?咱们明儿一早就去找人牙子来?”    王氏“噗”地低笑一声,道:“这事交给不知底细的人哪行?大嫂别急呀,我早就替大家谋划好啦。我有个远房婶子,专做保媒拉纤儿生意的,偶尔也替“胡同”里送个把小姑娘。这件事交给她,包管料理得妥妥当当。只不过她最早也要后日才能过来,这之前咱们还得把‘小姑娘’稳住才成。”    “这有何难?明儿咱们就说到底相处了一场,临走总要好生做几个酒菜替小蹄子送行嘛……”    周氏嘿嘿地笑了两声。    屋子里三个女人还在那里悄声合计着。曲烟烟袖着两手,无声无息地慢慢退后。她那张清丽的面庞上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可那对黑如点漆的眸子却如冬夜里的两颗寒星,倏地闪过一丝幽冷的光芒。    太仁慈了。自己实在是太仁慈了,忘记了毒蛇永远是毒蛇,它们不会因为你的避让闪躲而不再咬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它露出毒牙之前,就将它一刀劈为两段。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