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老成持重,不似叔孙通当即便开讲,而是先道:“不知陛下想听的,是关于灭楚之战的哪一方面呢?是用兵,筹粮,国政还是彼时天下大事?” 胡亥道:“朕从前说过,朕不是生来就会做皇帝。虽然欲向先帝求问,却到底阴阳两隔。左相为先帝肱骨之臣,随侍左右,该是最了解当时情状之人。便譬如朕是当日的先帝,要打灭楚之战,你会如何为朕分析谋划?” 李斯听明白了,新君这是要学帝王之道,不是坏事儿。 而新君愿意向他发问,总是对李氏有利的倾向。 于公于私,李斯都会竭尽所能、倾囊相授。 李斯一欠身,抚着白胡须,陷入了回忆。 “当时六国之中,赵、燕、魏、韩都已被灭,只余楚、齐二强。当时摆在先帝面前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先灭楚,还是先灭齐。” 胡亥道:“先帝选择了先灭楚。” 李斯道:“是,先帝选择了先灭楚。” 胡亥又道:“楚国实力并不弱。” “的确不弱。非但不弱,还很强。楚国兼并了鲁国,地处东南,实力强劲。” “但先帝还是选择了先灭楚?” “是的,先帝还是选择了先灭楚国。” 胡亥笑道:“我知道为什么。” “您知道?” “是,楚国虽然强,齐国却更强。齐国已有近五十年不曾开战,国富民强,实力了得。” 李斯也笑。 胡亥问道:“怎么?朕说得不对?” 李斯笑道:“对,却也不对。齐国虽强,却也未必强于楚国。” 胡亥问道:“那为何先攻楚国?” 李斯伸出一根手指,“远交近攻。当时齐国相国后胜,已收取我朝黄金无数,为我所用。后胜劝说齐王建不救被我朝所灭之国。而且,我朝每灭一国,齐王建都会派遣使者前来道贺。” 胡亥道:“齐王建不知道相国已经被我朝买通?” “他当然不知道。” “这计策好生毒辣,不知出自谁之手。” 李斯一欠身,淡淡道:“正是不才老臣。” 胡亥拱手赞道:“左相高谋。” 李斯不慌不忙伸出第二根手指,“时值楚国内讧。此前五年,楚王负刍使门客杀死兄长楚哀王,自立为王。而楚王负刍的另一个兄弟,便是在我朝任御史大夫的昌平君,此人在楚国声望不亚于楚王负刍。” 胡亥感慨道:“先帝起用人才,真是不分国界呐。” “诚然。” 胡亥道:“有此二条,便足以先攻楚了。” 李斯笑着举起第三根手指,道:“原本我朝在西,若由西东进攻楚,要过淮河大片泥沼地,于我军不利。不过此前,王贲水淹魏国国都大梁,一举灭魏,打通了自北南下攻楚的路线。” 他依次屈起三根手指,“天时、地利、人和占尽,由是先帝择将率兵攻楚。” 胡亥叹道:“如今看来自然而然的事情,当初竟要考量如此之多。” 李斯垂眸道:“兵者,国之大事。” 胡亥接道:“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此刻念来,惊心动魄。 李斯道:“这只是定了攻楚的战略计划。接下来,行兵打仗,自然要选一位合适的将军。” 胡亥道:“先帝选了李信。” 李斯道:“李信是合适的将军。” 胡亥道:“可是李信失败了,折损七位校尉,三万五千人马。” 李斯并不反驳,点头道:“李信的确失败了。” “但是李信是合适的将军?” 李斯又点头,“即使他失败了,也是当时第一顺位合适的将军。” “比老将军王翦还要合适?” 李斯毫不怀疑,“比老将军王翦还要合适。” “愿闻其详。” 李斯道:“蒙恬与先帝有发小之谊,然而年少,只能为副将。” 胡亥点头,“不管是王翦带兵,还是李信带兵,蒙恬都为副将。” 李斯道:“用谁为主将,便是问题关键。” “先帝选择了李信。” “先帝先后见了李信与王翦老将军。” 胡亥前倾身子,“见完之后,便决定了用李信?” “正是。” “李信说了什么?” 李斯抚着白胡须,“他说灭楚只需二十万士卒便足够了。” “先帝信任他?” “先帝愿意一试。” 胡亥叹道:“因为李信此前率领三千人马,敢追燕太子丹十数万人马,锐不可当。朕也不得不信他的胆魄。” 胡亥问道:“那王翦老将军怎么说?” “王翦老将军道,非六十万大军不可。” “于是先帝就选择了李信?” “先帝选择了培养李信。” 胡亥不信,“只是因为所求兵力多寡?” 李斯垂眸不语,似在沉吟。 “左相大人不需避讳,朕真心求教。” 李斯含蓄道:“王翦老将军破邯郸灭赵,其子王贲将军灭魏亡燕,王氏功高。” 胡亥叹道:“功高震主。” 李斯平平道:“老臣惶恐。” 胡亥道:“所以先帝不放心给王翦六十万人马。” “若非迫不得已,自然不该给。” “不该给?” “正是。若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倒戈相向,关内谁人能挡?” 胡亥若有所思。 胡亥道:“可是李信失败了,不得不起用王翦。” “不得不起用王翦。” 胡亥又道:“不得不给他六十万人马。” 李斯点头,“不得不给他六十万人马。” 胡亥道:“若他率兵倒戈,又当如何?” 李斯只道:“先帝亲至郢陈督战。” 胡亥恍然大悟。 叔孙通讲到此处之时,给人感觉好像是先帝为了鼓舞士气,而亲至郢陈督战。 可是此刻听李斯讲来,却更有一层节制王翦大军的深意。 李斯道:“王翦大军开拔前,曾向先帝请求良田美宅,凯旋后又彻底病休故里。” 胡亥道:“王翦真名将也。” 名将,不只会打仗,更有极强的政治敏感度。 李斯道:“正因为王翦适时退出,才有了后来其子王贲被重用,立下灭齐大功。” 胡亥忽然问道:“王翦老将军带兵伐楚之时,王贲何在?” “奉先帝之召,归于咸阳。” 这是被留为人质了。 胡亥沉默半响,道:“好在王翦大获全胜,有忠君之心,而先帝又有容人之量。” 李斯道:“善始善终,方是君臣佳话。” 胡亥叹道:“先帝对王翦的节制,何尝不是为了保全他呢?” 人的野心是被养起来的。 与此相比,他完全放权给章邯的做法,在政治上看来简直是稚嫩的,以为君臣不疑靠的是信任。 为君者不做自毁长城之事,为臣者懂得功成名就身退,才能彼此成全。 胡亥深入思考着,问道:“王翦老将军在平舆屯兵,一年后才与楚军交战,是战争所需,还是……拥兵自保呢?” 李斯欠身道:“老臣并不精于兵事,不敢妄自揣测。陛下或可问于御史大夫冯劫,或是王翦老将军之孙、王离小将军。” 胡亥摇头,自己是想得魔障了,听了李斯的话,失笑道:“朕若去问王离小将军,难道他还会承认自己祖父是拥兵自保不成?” 一言至此,不禁又想,各人都有立场,便是此刻李斯对他所说的话,又不知有几多增删真假。 胡亥盯着李斯,道:“朕有一事,梗于胸中,愿问于左相,望李卿直言。” “喏。” “先帝驾崩,事发突然,未有遗诏。以丞相之见,二十余子中,先帝所属意者何人?果真像外面如今所传,欲立朕之长兄公子扶苏吗?” 李斯心头一颤,抚着白胡须的手停下来。 胡亥沉声道:“李卿,莫要欺朕。” 李斯沉吟数息,徐徐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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