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忆钟爱落叶,昭阳殿的洒扫宫人在秋日里最是清闲。  小径深长,踏上去软软厚厚的,让赵回不禁勾起了唇角。  “找个机会,着皇后身边的墨玉来见朕。”  门外久候多时,早已陷入叶堆里的金灿灿依旧是满脸的笑容,刚要提起的脚又放回了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只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殿里的情状。  墨玉正迎了太医在外间候着,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猥琐之气扑面而来,秀眉皱了又松,向身旁的大宫女吩咐了几句,莲步轻移,靠近那罪魁祸首。  “金总管,您这是唱哪出?”  金灿灿眯起眼,露出个贱贱的笑来:“玉姐姐,是万岁爷有话要问您呢,怕是要问咱主子的——凤体如何。”  墨玉眸中带煞,玉手轻抬,恰好拧上了金灿灿的耳朵:“金总管这又是攀哪门子亲?”  金灿灿疼得连连抽气,急忙赔笑,双手作揖:“万岁爷还有要事,玉姐姐饶过咱家吧?”  墨玉冷笑,抽出帕子装模作样地净了手,神气地冲金灿灿扬扬下巴。  院里当值的小太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地控制着自个儿的面部表情,金灿灿扫了这些个小太监一眼,成功镇压了这股小骚动。  金灿灿满面春风地为墨玉开路,口中念念有词:“咱家这个月不沐浴了,绝对不沐浴了,耳朵哎,耳朵,玉姐姐碰过的耳朵哎。”  我们的墨玉姑姑绷着小脸白他一眼,眼波潋滟。  如果忽略金总管屁股上那个小小的脚印,那两人一路上还真是能算作相安无事。    墨玉在太极殿外侯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有个內侍将墨玉带至偏殿。   赵回端坐在殿上,看向着屈身行礼的墨玉,分不出喜怒。  “平身。”  墨玉直起腰,垂头立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鞋尖。  赵回沉默了半晌,似是在斟酌言语:“阿忆近些日子里可有异常之处?”  墨玉回答得平稳而坚决,还带着几分恭敬的疏离:“回皇上话,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议主子。”  赵回微怔,不怒反笑,声音温和恳切:“皇后她单纯,除了朕,身边的知心人也只有你一个,还劳烦姑姑多照拂她一二,免遭奸人谋算。”  旁边立着的金灿灿大喘了一口气,狠狠地抹了一把汗。  墨玉福身领命,话里掺了几分真心:“照拂娘娘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娘娘纯善,圣上莫要伤娘娘的心才好。”  才刚刚放下心的金灿灿再一次白了脸,汗如雨下。  赵回目光微动,只轻轻挥了挥手:“你且回昭阳殿罢,好生照顾娘娘。”    “小金,朕听说你同这墨玉有几分情谊?”  赵回手上摩挲着一串泛着光华的砗磲念珠,轻声发问。    &    墨玉才刚进院子,就有形色匆匆的宫人上前传话。  “墨玉姑姑,您这是往哪儿去了,娘娘急着找您呢。”  墨玉同说话的小太监点点头,脚下不由得快了几分。  卫忆正夹起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包子,见墨玉进殿,笑眯眯地拍拍左手边的雕花小凳,示意她坐下。  墨玉嘴角噙着笑,却是矜持地摇摇头:“奴婢惶恐。”  卫忆将包子放进醋碟里,十分正经地直视着墨玉的眼睛:“墨玉,你该是知道我是从不把什么规矩放在心里的。”  墨玉回望着卫忆,觉得有些陌生。    墨玉的规矩是极好的,再三推让不成,落座后也只管埋头用饭,反倒是卫忆一反常态地叽叽喳喳。  “墨玉啊,你头上这支钗子有些年头了吧,一会儿你开了库,取支翡翠钗来。”  “墨玉啊,要是莹儿怀了老二,我该赏些什么才好呢?”  “墨玉啊,今晚的宫宴会不会有西域的果子酒?”  ……  墨玉放下筷子,取桌上的莲子心浸在壶里,心下很有几分惊疑,娘娘怎会一夜转了性子,对太子妃上了心。  想是如此想,墨玉依旧不动声色,只淡笑地阖上了壶盖,取过了卫忆手边的三彩小盖钟:“娘娘,无论今儿个有没有果子酒,您是决计不能碰的。”  卫忆看着墨玉手中的盖钟,娥眉轻蹩:“太苦,加些糖罢。”  墨玉迎上卫忆委屈的眼神,友好地笑了笑,不动如山。  卫忆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拿起了杯子。  墨玉慢慢地舀着莲子羹喝,执勺的手捏得死紧。  卫忆偷偷将杯中的水倒在面前的小碗里,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素云素月呢,今儿怎么一个接一个的偷懒儿?是本宫平常待你们太宽和了不成?”  门边正挽帘的女官止了手上的动作,俏皮地回头行了一礼,纱裙上坠着的珍珠熠熠闪闪:“姨母,素云素月在前殿伺候太子妃殿下呢,殿下卯时初便来请安了。”  这话音刚起,卫忆面上便显了怒色,她将手上的茶杯狠狠磕在桌上,声色俱厉:“这儿是中宫,谁是你的姨母?”  那女官骇的呆立在原地,满脸通红。殿内本静立着的两个大宫女眼有愠色,却并没有什么动作。  卫忆接过墨玉复又添好的茶水,面色稍有和缓:“本宫这昭阳殿容不得你这般没规矩,素霓素虹,唤个壮实些的嬷嬷来掌她的嘴。”  素霓素虹脸上露了些笑意,又匆匆遮掩住,两人快步走出殿门,只那女官抽抽噎噎地留在原地。  卫忆站起身来,司膳的宫女急忙递上帕子,卫忆胡乱擦了几下,随手掷在桌上:“墨玉,随本宫去前殿。”  墨玉探身拿起桌上那包莲子心,交给司膳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换来卫忆一个大大的白眼。  墨玉失笑,心中略定,却是隐隐有个猜测。    &    前殿燃了醒神香,素云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双鹤香炉,正低头同个内侍不知在说些什么,素月手中执笔,似是在造册。  卫忆甫一进门,便有个美貌女子迎了上来,声音如鹂鸣般清亮:“母后,您身子可好些了?”  这女子生了一张鹅蛋脸,并上一双澄澈的杏眼,显得格外可人。她今日选了樱桃色洒金暗花云锦宫装,绾了灵蛇髻,美则美矣,可偏被这装束压去三分灵气。  卫忆亲热地拉过她的手,牵她落座,慈母一般:“本宫好多了,倒是莹儿你,可有动静儿了?”  柴莹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从卫忆碰她的手起,她一张小脸儿上就写满了想法,十分生动。  ‘这是怎么了?母后吃错药了?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卫忆看着她的表情变来幻去,好笑之余,也有些心酸。前世她因为所谓的侄女儿苛待了这孩子,这孩子却是个孝顺的,病榻前事必躬亲,对她更是尊敬有加。    卫忆决心要偿她情意,态度再和蔼了三分:“傻孩子,可是没睡好?也难怪,本宫听说博儿连天儿的上你那儿去,日后若是他折腾晚了,你便不用过来请安了。总归还是身子要紧,本宫还想再抱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女儿。”  柴莹反复琢磨这话,虽不情愿,也不得不福身应了:“儿臣有罪,待番邦朝觐过后,儿臣便多多劝——”  卫忆见她领会错了,虚扶她一把,温声打断:“太子喜爱你,这是好事,你才是东宫的主子。至于那些侧妃良娣,太子若是喜欢,勉强算是半个主子,太子若是不喜,同摆设也没什么分别。只要你争气,多给本宫生几个小肉团儿,谁乐意插手你们夫妻俩的事儿?”  柴莹眼中有了光彩,想了一想,却又是扁扁嘴,怯怯地发问:“可是几个又才算够呢?不如母后给个准数儿?”  卫忆先是一愣,尔后大笑出声,美眸聚了水汽,看呆了一旁端坐着的柴莹。  卫忆拭拭眼角笑出的泪,将脑袋侧倚在榻背上,揶揄地睨着柴莹:“你可真是个活宝,孩子自然是几个都不能算够的。本宫看你是个好生养的,十个八个都怕是打不住,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就是了。”  柴莹闹了个大红脸,垂下头默默扯着衣角,扯着扯着,终于想起了正事:“儿臣将番邦的贡物挑拣了一番,好些的都给母后送来了,母后可要检点检点?”  卫忆摆摆手,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你做事一向细心,收了库叫墨玉打理便是了。本宫身子不爽利,今儿的晚宴还得你费心打算。”  柴莹轻轻摇头,笑得羞涩:“母后言重了,这是儿臣分内之事。”  卫忆满意地看看她,不着痕迹地放下手上的瓷杯:“你年纪小,还是很有些稚气的,虽说要往来应酬,也不必打扮成这个模样,以德服人才是紧要,妆扮上不必太过刻意。”卫忆褪下腕间的冰种翡翠镯子,动作轻柔地套在她手上:“打扮得有朝气些,嗯?墨玉,晚些时候你开了哀家的库,将那匹流光锦给太子妃做了衣裳。再取些白玉首饰,并上那支天保磬宜簪,一齐给太子妃送去。”  柴莹怔了怔,连忙福身谢恩,笑意却不达眼底。  卫忆见她这模样,心下了然:“可是想家了?”  柴莹颔首,很有些低落:“母后对儿臣这样好,儿臣不禁就想起了母亲。”  卫忆轻靠在软厚的迎枕上,窗外日光正好,声音里不觉带了些慵懒:“看看,可不还是个孩子脾气么?这有何难,明日叫博儿请了丞相和丞相夫人进宫一趟,横竖都在京中,只要丞相夫人不觉得乏便是了。”  柴莹大喜过望,竟对卫忆作了个揖,模仿起太子来:“儿臣谢过母后。”  卫忆嗔她一眼,坐直了身子:“今儿想必事务颇多,本宫不多留你了,且回宫好生准备着罢。”  柴莹吐了吐小舌头,行过了礼,飞一般地告退了。  卫忆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不由失笑。    “什么事儿如此高兴?”  卫忆一转身便落入个宽厚的怀抱里,她侧头瞪了来人一眼:“走路都没个声响,怎的不叫人通报一声,吓死我了。”  赵回将下巴抵在她头上蹭蹭,圈住她的细腰:“想你了,见你与太子妃说话,我已是在后门等了许久了。”  卫忆见他一脸疲倦,心软得一塌糊涂:“怎不干脆进来就是了,正事儿都打理好了?”  赵回吻吻她的侧脸,满眼柔情:“怕贸然进来惹你生气,博儿长大了,该是多做些事情。”  卫忆将他的小心翼翼看在眼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回抱着他撒娇:“你也不怕累坏了博儿,你这狠心的父皇。”  赵回揉乱她的发髻,佯怒道:“你就不怕累坏了朕?”  卫忆将他环得更紧,眼眉舒展开来:“臣妾好怕呢。”  赵回将这作怪的小人固定在怀里,卸去她的簪子,任她如瀑乌发披散开来:“真好,你已是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了。”  卫忆叹了口气,忍下想要坦白的冲动:“子睿,会一直这样的,不会再生什么枝节了。”  赵回抚着她的发,眼神扫过小几上未动的茶盏,皱了眉:“怎这般不爱惜自己,可是又嫌苦了?”  闻言,一旁装聋作哑的墨玉也有了些动静,盯着地板的眼神里多了些责怪。  卫忆十分心虚地低头冥思苦想,谁知理由还没编造好,金总管就来救了场。    金灿灿快步走进殿里,挨着墨玉站定,只是脸上全无笑意:“陛下,娘娘,深王求见。”  赵回直起身子,捉了卫忆的耳坠捏在手里:“给娘娘换杯贡菊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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