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 小樽和木子乙乙从Q巿回村, 半个小时即到, 木子回自己家, 她和乙乙分别回外婆家。 外婆正和左邻右舍打着牌子, 那是一种象棋的另类玩法, 闽南话叫牌子, 一小张一小张的硬纸牌, 红的绿的黄的, 打的时候夹在手里, 就是一把彩扇。初三放寒假时, 她去李明家, 书看腻了就和妹妹一人夹了一手牌子跳彩扇舞, 惹来李明哈哈笑, 两个傻妞。她问李明北京有这种牌子吗, 李明说没见过, 兴许是闽南人独创的吧, 她得意地一扬头: “还是我们闽南人聪明。” 他笑着揉她的头: “是啊, 闽南最好。” 闽南最好, 那么, 你为什么还要离开? 外婆抬头看见她, 欣喜地一努嘴: “厨房有补冬的鸡汤。” 冬至已过了两天, 鸡汤也已不新鲜, 小樽喝得无味, 小时候爸妈寄回来的钱少, 冬至的时候两个鸡蛋加两粒红枣, 就当是补冬了, 近几年的冬至则年年鸡鸭鱼肉, 但吃起来却不如小时候的鸡蛋有味道。 她走出厨房, 站在外婆身后看她打牌, 外婆忽然想起: “哦, 对了, 有你一封信, 在你房间。” 信封的邮戳是深圳的, 上面的字迹是李明的, 端正俊秀, 像他的人。 小樽走出屋外, 站在阳光下, 把信高高举过头顶, 眯着眼想要窥视里面的蛛丝马迹, 但信封太厚, 她瞪了半天也窥不出内里的半丝乾坤, 眼睛却被太阳刺得流泪, 终于还是放下了手。 拆? 不拆? 捏着信, 她正举棋不定, 腰间的呼机恰好响起, 号码来自她已经决定要见面的人。 转身回房间, 她打开床头的箱子, 在信封上一吻, 将信放进去, 拍上锁。而后走出去打电话覆call。 大丁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快: “小樽, 1月1日见面好不好? 星期天, 又是元旦, 有纪念性。” “1月1日要加班, 7号吧, 那天我补假。” 许下了承诺, 日子一下子变得漫长, 大丁抱怨1月1日为什么要加班呢, 1月7日为什么还不快点到呢? 每个电话都重复地抱怨, 小樽笑他孩子气, 大丁语气却忽然郑重: “我们交换相片吧, 都要见面了, 总得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那天才认得出来吧。” 小樽笑: “我很丑。” 大丁笑得比她更大声: “我更丑, 但是我很温柔。” 笑完阴恻恻地说: “招风耳, 扁鼻阔腮, 满脸麻子, 信不信?” 不信, 不信, 有这样清亮笑声的人理所当然有着俊朗的样貌, 就像青山依着碧水一样理所当然。 相片收到的时候,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信封一点一点地撕开, 相片一寸一寸地抽出, 当窥见全貌, 她笑了。 明亮的眼睛, 阳光的笑容。 对的, 就是这样, 有那样笑声的人就该长成这样, 跟她的想象一样。 但是, 跟她的理想不一样。 她理想中的那人, 在清风明月中, 凝眸一笑, 眼睛闪烁如星, 在花事如锦的春天, 吟一句诗, 满身俱是书卷味, 可夜会过去, 春天会远走, 而那人也已远走。 远走天涯。 刚刚上个星期天, 她约同学去海边, 茫茫的水边兀起一块巨石, 两个怵目的红字书在上面: 天涯。她走过去仰望, 海风很大, 吹得她的眼镜直嵌进鼻梁, 硌得疼, 她取下眼镜, 按住翻飞的长发, 同学趁她转身的剎那捕捉了一个镜头, 她被闪光灯刺得眯了眯眼。 她找出这张相片寄给大丁。相片里“天涯”两个字巨大的悬挂在头顶, 而她小小的站立其下。她想他是不会懂得其中的含义的, 但她还是选了这张相片。天涯路太远, 我无法跋涉, 把它交给你, 你就是我的天涯。 大丁打过来取笑她的造型像梅超风, 但是这个梅超风很可爱, 我喜欢。 我喜欢。 小樽听到这样露骨的话, 心里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是喜悦的火吧? 跟大一那时被别系的一个男生追到宿舍门口表白时冒出的火不一样, 那是愤怒的火。 “可为什么要眯起眼睛呢? 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让我看不到你的眼睛?”大丁又开始抱怨了。 “哦, 你不知道吗, 天涯路太长, 我要极目远望, 望久了就成豆钉眼了, 跟你要的大眼睛有天壤之别,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跟他对话一久, 她也学会了插科打浑。 “不, 不后悔! 我们一起去走天涯。” 他斩钉截铁的语气令她笑了起来, 好, 一起去走天涯, 不为梦中的那棵橄榄树, 只为你这一句话。 而他们现在的距离就像天涯, 两个人似乎都有这感觉, D镇离她工作的地方也不过咫尺, 两个小时的车程吧, 大丁说如果摩托车开快一点的话, 一个半小时也就到了, 他以前来过她工作的地方, 可惜那时她还没有出现, 现在却又不敢来, 因为1月7日还未到, 真是那什么尺什么天涯! 他又感叹。他脑中的成语词典总是残缺不全, 偏偏没事就喜欢来上一句。 小樽笑嘻嘻说: “咫尺天涯的感觉不错啊, 1月7日越远越好。” “但我时时刻刻都想听到你的声音。” 他说话越来越露骨, 小樽明知他话中其实带着一丝玩笑, 还是会脸红, 而且日落月出, 她也会想念他的声音了, 宿舍没有电话, 晚上她不得不到办公室去打, 太晚的时候怕被值班的同事发现, 她不敢开灯, 办公室里于是黑乎乎的一片, 她说话声音很小, 大丁说像老鼠在吱吱叫, 值班的老章可能误以为有老鼠, 推门进来, 手电筒一照, 她转头, 长发遮了半边脸, 老章吓一大跳, “女鬼”脱口而出, 小樽自此不敢在办公室呆得太晚。 第二天晚上她早早就跟他说再见, 大丁长叹一口气: “唉, 晚上要睡不着了。” 小樽听了心就一跳, 清楚这还不是爱情, 但知道有个人为你睡不着, 那一个夜晚因此变得很长。 元旦前夕她要加班, 她们会计部有四个人, 平时工作太清闲, 不是睡觉就是聊天, 这天却忙得人仰马翻,易月说一年也只有这天最忙, 要做年报。偏偏会计主管今天请了假, 把年报的工作交给韦木, 这位大哥等到凌晨等得不耐烦, 又把工作丢给她和易月: “你们把年报做好后到值班室来叫我。” 小樽和易月已将凭证做好, 接下来的任务是把一年的流水帐拷贝, 然后打印出来, 最后才制作报表,一年的流水帐真的有流水那么长, 没几个小时都印不完, 小樽叫易月也去值班室看电视, 这里让她一个人看着就行。 此举看似敬老, 她是新人, 辛苦点是应该的, 实则是一个人呆着, 说电话方便。 易月一走, 她立刻打给大丁。 大丁之前打来几次电话都被她一句“还忙着”给堵了回去, 这时精神一振: “忙完了?” 小樽笑着说还早呢, 看样子得通宵了。声音有点疲惫, 毕竟平时闲散惯了。 “累了? 吹首歌给你听吧。” 这次他吹的是洞箫, 她耳朵听着, 眼睛却要照顾正在吱吱打印的打印机, 那时的打印机是针孔式的, 稍一不注意, 纸张跑出界, 一切就得重头再来过。 大丁吹完问: “猜猜看是什么歌?” 她想了一下: “心雨。” “什么啊, 差那么远, 是萍聚。你真没有音乐细胞。”大丁显得泄气。 小樽嘿嘿地笑: “刚才要看着打印机, 没十分注意, 你再吹一首。这次一定能猜出来。” 她按下电话的扬声键, 搁下话筒, 再去把门关上, 守在打印机旁, 然后专心听。 曲調一时委婉, 一时亢扬, 她托腮细听, 他吹得好不好, 她没谱, 却也不是很在乎, 只细心分辨, 好象是>, 好象是>, 又好象是>…… 他吹了五六首, 她只猜中一半。他叹气又说: “你真的是没有音乐细胞。” 但她听得出他不是真心抱怨, 甚至带了笑意。 也许, 在这漫长的冬夜, 有人静静听你吹一首曲子, 什么曲子都好, 都会开心得令人想笑吧。1995年元旦凌晨零点至五点, 她是笑着渡过的。 元旦过去了, 离一月七日还有六天。中间的几个晚上小樽发现了一个打电话的好所在, 就在她宿舍楼下。 同宿舍的小桃告诉她楼下的基金社晚上常忘了关门, 可以偷溜进去打电话。然后问, 你怎么有那么多电话打啊? 都说些什么啊? 小樽只是笑, 具体要叫她说他们都讲了些什么, 还真说不上来, 大丁是个话匣子, 很多时候都是东聊一点西聊一点,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而且跟大丁的事只有木子和乙乙知道, 别人她不敢说, 这件事, 如大丁所说, 是两个空中朋友在空中的事。海巿蟹楼一般, 风沙一过, 兴许就是幻影, 说了, 别人会笑的吧。 一楼基金社隶属他们分理处, 里面的同事也算认识, 晚上有时侧门没锁, 她就堂而皇之地进去用电话, 有时锁了, 没关系, 也有办法, 侧门上面留了好大的一段空隙才到天花板, 她从宿舍里抱了张凳下来, 搁在门边, 跳上去, 手攀到门的顶端, 轻盈的就跃进了柜台内。 嗬, 身手不错! 草上飞的轻功也不过如此吧。她在电话里对他洋洋得意。 大丁打击她: “草上飞算什么, 比得上楚留香天下第一的轻功么?” 她不忿: “凌波微步才是天下第一。” “那不都一样, 都是古龙写的轻功。” “什么啊, 那是金庸写的。” 大丁说他金庸的书都不看, 只看古龙。 “为什么不看金庸梁羽生?” “因为太正经, 没有不穿衣服的水查某(闽南语, 意指漂亮姑娘), 哈哈哈……” 她在他猖獗的笑声中大声嚷过去, 龌龊啊龌龊。 正笑着, 突然被大门外的一阵声响吓出一身冷汗, 她竖起耳朵, 大丁这时喜洋洋地问: “明天早上是8点吧? Q巿大酒店你以前去过?” 小樽还来不及答, 一柱强光伴着摩托车的隆隆声从大门口长驱直入, 脚步声随即到了门边。 柜台内只有弹丸大, 躲不过了! 她手中拎着话筒傻傻地望着门口。 基金会的同事玲玲跟男朋友走进来, 看见她吓一大跳。 小樽硬着头皮: “我见门没锁就进来借个电话。” 玲玲瞄了眼门外的凳子, 微笑: “没关系, 你继续打吧, 我拿了东西就走。”当真打开抽屉拿了东西就走。 “唉, 我本佳人, 奈何做贼。”惊魂甫定的小樽强自打趣。 大丁吃吃笑, 封她为司空摘星的第一百零八代弟子。 神偷的传人却做贼心虚, 不敢用电话太久, 说了几句匆匆收线, 跟他约好明天要准时。 回到楼上她睡不着, 走到阳台看天空, 没有月亮, 只有星星, 寂寥的几颗向她眨眼, 她站着仰望一会, 回房内从柜子内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像极了英语大辞典, 里面足足记录了她十一岁至二十岁的心事。 至此应该封笔了, 或者该换一本新的。她想。 翻到最后一页, 她写下: The end. The end. 是结束也是开始, 明天, 明天就是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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