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帝二十九年春,开化坊。    是夜,深宅内院中,一名妇人突然惊厥而起,似感无法呼吸般,揪着自己寝衣领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点声响,足以使得外间值夜的丫鬟警觉起身,在外头轻轻唤着“王妃,王妃,您如何了?”    赵宁杨在床上干坐了很久,才被丫鬟轻鸿唤得回神。    她惨白着一张脸,不必揽镜自观,就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态有多吓人。    那是一种被惊骇过度后的身体自然表现。    轻鸿许久不得应,正踌躇着不敢动,便听得里头唤她打水来洗漱。    这个时辰了……轻鸿瞅了瞅夜色,心里有些讶然,但还是乖巧应下,送水进来。    服侍赵宁杨重新梳洗时,轻鸿忍不住小声问道:“王妃是又做噩梦了么?”    又做……是了,赵宁杨淡淡地想,嫁到颍川王府后,她虽然许久未再做过噩梦,可早先在闺中时,却是没少做过的。    确实是“又做了噩梦”。    赵宁杨略点了点头,嫌丫鬟手脚太磨蹭,便撇开她去,自己三下五除二地挽了个小缵。    然后嘱咐轻鸿道:“去明心堂问问,王爷可曾歇下了?若是未歇在那里,便找管家打听了王爷的去处再来回我。”    轻鸿这下更是诧异了。    颍川王与自家小姐成婚近十年,感情不好也不坏,说不好,是颍川王一个月里与自家小姐同房的日子屈指可数,自己家小姐这王妃做的,活似守了寡般;说还不坏,则是颍川王虽然不爱与王妃同房,但身边也没有旁的莺莺燕燕,只是爱公文胜过爱女人罢了,府里这么些年,也只有王妃所出的大公子一个,年前也上书请立了世子,王妃这位子,是再稳当不过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二人如今也该是老夫老妻融洽默契地各不相干扰的时期了,这大半夜的,王妃却突然叫人寻王爷……这可有点稀奇。    可就是再惊诧,主子吩咐下来的事,轻鸿该怎么做还得做。    只是希望别为此惹了王爷不悦,轻鸿在心里默默地想。    赵宁杨没心情理自个儿丫鬟心里乱七八糟的官司,她正赤脚站在屋中,出神地回忆着自己方才做过的“噩梦”。    不过说噩梦或许不太恰当,真要说的话,大概是“预兆”更合适。    世人只知道,如今居化坊里住着的颍川王妃是皇后赵氏的表侄女,颍川王在母族温氏失势后,为了搏得东宫的庇护,故而娶了她。    但并不爱她,是而虽敬着她,却也并不如何宠爱她。    只有赵宁杨自己心里清楚,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云矩之所以娶她,或者说,她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嫁给云矩,不过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同样在血脉里就被诅咒了的人。    巫祝之能传至如今,早已消匿于无形,唯有其中三支,秘传至今,只传女不传男,故曰三姓女。    她们分别指黄粱指、碎金兆、冥观生三脉。    赵宁杨便是一个不完整的碎金兆继承体。    据说她们这一脉的祖先在全盛时期,是可以通过梦境预知身边十年内所发生的一切大事,可惜传到她这一代,所有的能力早已变得鸡肋,倒与诅咒无异。    碎金兆碎金兆,顾名思义,只有身边珍贵的金子碎掉的时候,才能有征兆。    不是身边看重的人,梦不到。    不是身边看重的人的死,梦不到。    赵宁杨从小到大,只梦到过三个人的死,但每一个,都给她留下了尤为深重的阴影,以及之后紧跟而来的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的母亲,她的祖母,和……她自己。    今晚这是第四个。    轻鸿进来回禀,道王爷今夜确实宿在明心堂,她已禀了对方,道王妃马上就会过去,王爷也允了。    赵宁杨便止住了那些不好的思绪,赤脚穿着寝衣就往外跑。    轻鸿看到王妃的赤足,愣了愣,拎着鞋子在后面追赶,可赵宁杨跑的太快了,深更半夜的,轻鸿也不敢高声喧哗,只得跑得气喘吁吁地追。    赵宁杨跑到明心堂的时候,云矩已点了灯捧着书卷在等她。    见赵宁杨衣鬓散乱地进来,云矩眉眼微动,放下手里的文卷,揽过赵宁杨坐下,一下又一下地顺抚着赵宁杨的后背。    她什么也没有问,单这么安安静静地揽着赵宁杨的身子,便叫赵宁杨心里生出无限的勇气和安定来。    赵宁杨舒服地窝在云矩怀里享受了半晌,待情绪平复下来,这才略抬了抬头,仰望着云矩在烛火下活似泛着一层光的玉颜,幽幽道:“妾身……做了一个梦。”    老实讲,云矩并不感到惊讶。    赵宁杨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恰恰相反,自幼丧母的经历让这位只有一个空架子的赵家大小姐打小便学得了何为“识时务”、“懂眼色”、“明进退”。    她既然如此慌张失仪地来寻自己,必然是碰到了极大的问题。    而赵宁杨身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云矩自然也很清楚。    一直梦到身边人的惨死并不是一个舒服的感受,云矩心中怜惜她,也怕她给自己的压力太大——预知胜利的人,总容易被看作成胜利与荣光的象征,而与之相对,预知灾祸的人,也免不了被庸俗视作异端和不详的征兆。    云矩大概猜得出赵宁杨梦到了什么,她不想对方把那些不好的东西全搁自己心里较劲,便故意装作不怎么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道:“王妃这是做了噩梦吧,不怕,还有我在呢。”    “摸摸毛,吓不着。”    云矩中指微动,沿着赵宁杨的脊柱多抚摸了几遍,对方紧绷的身子果然又放松了不少,面对云矩福至心灵的调侃,羞赧地笑了笑,别过头回嘴道:“王爷这莫不是把哄俨儿那一套混用在妾身上了。”    提到二人唯一的儿子裴行俨,云矩脸上的笑容便滞了滞,收了手,淡淡道:“我可从没有这般哄过俨儿。”    赵宁杨自知失言,懊恼地垂了垂头,敛下的神色里,是对云矩方才动作的眷恋与依赖。    赵宁杨喃喃道:“王爷,王爷待俨儿,也该和善些。”    云矩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有些倦怠,不轻不重地说了她一句:“慈母多败儿。”    颍川王世子裴行俨的纨绔之名响彻洛都,与他九叔寿春王并称洛都双毒瘤,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寸草不留。    云矩对这个儿子的某些言行,是很有些不满的。    赵宁杨抿了抿唇,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了。    云矩失了兴致,却也无意迁怒于赵宁杨,毕竟云矩自己心里也清楚,无论怎么说,行俨是好是坏,是蠢是恶,终究是不该怪到赵宁杨头上的。    云矩便直接问了:“王妃看到了什么?”    不是问她梦到了什么,而是直接问她看到了什么。    赵宁杨心里有些犹疑,她不知该怎么说。    前文便已提过,颍川王妃赵宁杨这辈子,真正梦到死人的经验,先前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她的母亲,母亲过世时,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黄口小儿,惊慌失措地提前一个月便梦到了,接着便开始整日大哭高烧不退说胡话。    没错,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在说胡话。    没有人相信她,即使是她的母亲。    而后来纵然时间证实了她所说的分毫不差,她得到的,也只有她父亲隐隐厌恶的眼神,和下人们背地里对她“灾星”、“祸害”的编排。    第二次她倒是长了记性,对祖母的死绝口不提,可那毕竟是当时世上唯一疼爱她的亲人了,赵宁杨试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法子去改变,于事实却是,分毫无济。    后来,她就更不愿说什么了。    不过起先她不想说,是因为知道自己说了也没人信,后来她不想说,是她觉得自己说了也没用。    但云矩不一样。    赵宁杨暗暗掐紧了手心,云矩她,不一样。    所有人都可以死,但云矩不行,她绝对,绝对不允许!    赵宁杨急速地喘了一大口气,仰起头看着云矩的脸,眼中似有无限晶莹闪烁。    她轻轻开口,似乎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低低道:“我看到了……王爷的死。”    云矩手指微屈,身子略微一绷。    不过那紧绷只有一瞬,很快便平复了下去,她自嘲地笑了笑,与赵宁杨顽笑道:“原来我也不是寿终正寝啊。”    赵宁杨梦到的,一直都是惨死之人。    不过云矩真没有多惊讶。    老实讲,这是个好一点的结果。    起码比赵宁杨今夜梦到的是行俨要好一点。    不是云矩她自视过高,她是真心觉得,如今还活在世上的所有人里,之于赵宁杨而言,其中还称得上是“金”的,也只有自己和行俨那个熊孩子了。    赵宁杨咬了咬下唇,无法享受到云矩的冷幽默,说出那句话后,她便一直打着颤,全身细细发着抖,似乎自己说出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般,整个人都显示出一份难以接受的表象。    云矩被她这副作态逗笑了,中指微屈,好笑地敲了敲她的脑门,不甚在意道:“太史公道: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便死了,大家最后都是要死的,你这么怕死么?”    赵宁杨摸了摸额头,在心里默默道:我实是不怕死的,可我却也是真的怕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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