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

事情要从十天前说起。　　自从霍成双开始给郑叡送饭起，余元青哪怕是附带的，也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蹭饭蹭得及其欢乐。　　　　他自己吃得欢乐，自然也不会忘记像心上人献殷勤的机会。　　正经的菜肴不好分享，偶尔的那些小点心却可以。再加上霍成双豁出老本，做出来的点心无一不是精致可口，但在芋圆之前，她并未意识到她做的甜点对一般人而言太甜了。　　　　郑叡其实不喜欢吃甜的。余元青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光明正大地将那些过甜的点心据为己有。　　郑叡即便心中有些不舍，也不好对一个护食的人说什么，便由着他去了。　　　　就这样，霍成双每日借着送饭接近郑叡的事就传到了赵佑佑耳中，一起传过来的还有余元青后知后觉的点评。　　“成姑娘昨天做了蒜泥白肉，分明看着跟酒楼卖的差不多，吃起来的味道却好多了，我看郑校尉都多吃了半碗饭呢！”　　“我觉得郑校尉就是端着，他心里还不定怎么美呢！”　　“郑校尉送了成姑娘一把匕首呢！我就说嘛，烈女怕缠郎，这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郑校尉都送成姑娘东西了，距离被拿下也就是时间的问题。”　　　　赵佑佑听到这样的话之后，终于坐不住了。　　她私底下对赵虎和赵秦氏说自己倾慕郑叡许久，想要嫁给他，请父母同意，并且帮忙撮合。　　赵虎和赵秦氏惊得……几乎怀疑他们的女儿脑子坏了！　　　　“不行！”赵虎虎着脸反对，“郑兄弟与我称兄道弟这么多年，你和祈郎也一直叫他‘叔父’，你和他差着辈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赵佑佑说道：“我已经两年没再叫过他‘叔父’了！您和祈郎的嘴，我又管不着。”　　　　赵秦氏看着女儿倔强的脸蛋，她沉声道：“余队正说的话，我也听见了。郑兄弟已经对成姑娘动情了！论交情，你和郑兄弟认识了这么多年，可你自己没有把握好时机，如今晚了又怪得了谁？”　　　　赵佑佑脸色一白，却还是道：“可我之前年纪还小，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现在……现在不一样了！”她充满希冀地望着赵虎，“我已经长大了！爹爹，您同他这么多年的交情，只要您开口，他一定会答应娶我的！到时候你们不是兄弟，而是翁婿，关系不是更进一步吗？”　　　　“荒唐！”赵虎怒目而视，血红着眼睛，扬起蒲掌大的巴掌，却在扇上女儿的脸之前堪堪停下。　　他猛地甩袖，怒道：“我养你这么大，就是教出了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吗？！亲事是能用交情去换的吗？！以怨报德都不是这样的！”　　赵佑佑被父亲的怒火吓得泪流不止。　　　　赵秦氏连忙拉住暴怒的丈夫，“有话好好说。女儿还小，好好教，她会听的。”　　有赵秦氏好声相劝，赵佑佑仿佛一下找到了靠山，又挺起了腰板说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嫁他！您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他不会愿意娶我？！”　　　　赵虎脾气也上来了，怒不可遏道：“老子当然知道！人家成姑娘能在北翟的天狼兵手下把你弟弟护得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伤到，换做了你，你能吗？！就冲这一点，在郑兄弟心里，你就比成姑娘差了一大截！”　　赵佑佑脸色猛地苍白如纸，哭着跑出了门。　　　　之后几日，赵虎便开始和女儿冷战。而赵秦氏则一直想方设法劝着赵佑佑回头，奈何赵佑佑这回打定了主意，什么都听不进去。　　直到三日前，她开始闹起了绝食，别说吃食，连滴水都不肯喝。第二天晚上起，赵虎铁了心灌了几次水进她的嘴里，每次都被她抠着喉咙吐出来不少。　　　　赵虎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外表清秀性子温柔的女儿，倔起来竟然可以倔成这样！　　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总不能真看着亲生女儿去死吧。　　但赵虎终究有他的原则，他对赵佑佑约法三章。　　“我只能去试探郑兄弟对你的看法。你必须答应，如果他对你无意，你就不能再动不动寻死寻活。再有一次，别说你是我女儿，就算是老子的老娘，也别想老子再开口！”　　赵佑佑饿得有气无力，却还是点头如捣蒜。　　　　于是，才有了赵虎来的这一遭。　　他嘴里说着试探的话，却忍不住老脸一红。　　　　郑叡却不知其中原委。　　他早知道余元青对赵佑佑有意，这些日子，余元青提起赵佑佑的次数徒然增多。因而，他自然以为赵虎说的是赵佑佑与余元青的事。　　他想了想，说道：“元青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选，他为人谦逊又刻苦，身后还有端城余家做靠山。哪怕不是家中长子，但余家家境殷实，日后分家了日子过得也一定好。他自己也有本事，又与大哥是同僚，日后大哥想多看顾一些佑佑也方便。不过，照元青对佑佑的心思看，将来谁欺负谁还一定呢。”　　　　赵虎脸色奇怪，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憋红了脸吼道：“那余小子在觊觎我女儿？！”　　郑叡这才察觉出不对来，问道：“大哥不知道？”　　他说女儿快要及笄，又问佑佑怎么样，明摆着不是要问亲事吗？　　　　赵虎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这个表现，郑叡显然已经反应过来，方才他问“佑佑怎么样”的对象可是他……　　他顿时哭笑不得，半点没有放心上。　　“大哥在想什么，就算没有你我兄弟相称一事，我也比佑佑大了十一岁呢，我一直将她当做侄女看待，将来她出嫁我还预备以‘叔父’的身份添嫁妆的。此事，不可再提了，免得遭人笑柄。”　　　　赵虎便明白了，郑叡对他女儿是真一点点非分之想都没有。　　他神色尴尬，粗声粗气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不过就是看到个大英雄就想嫁，等她大一点就想通了。”他想起方才郑叡的话，又问道，“余小子的事……你说的是真的？”　　　　郑叡颔首，“自然是真的。”他也有些尴尬，“我原以为，他已经同你和嫂子说过了，大哥你方才就是来问我的意见。”　　结果却是他先入为主，反而拆穿了人家小少年的怀春心事。　　　　赵虎吹了吹胡子，“这事儿也怨不得你，下回我好好同他切磋切磋。”　　被郑兄弟那毒辣的眼光鉴定过的，那小子不至于太差，但一想到他偷偷摸摸地看上他女儿却不跟他这个当父亲的报备，赵虎还是不得劲。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赵虎就走了。　　在院子里碰到出来打水的余元青，赵虎没好气地冲他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把余元青“哼”得又懵懂又忐忑。　　　　待回到家，赵虎走到已经在乖乖喝粥的女儿面前，没好气地道：“我已经去郑兄弟那儿问过了。”　　赵佑佑眼睛一亮，面含期盼地仰头望向父亲。　　“他说，一直以来把你当侄女看的。日后你出嫁，他也会备上一份嫁妆给你添妆。”　　　　赵佑佑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　　她蠕动着嘴唇，呐呐说道：“真的……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赵虎斩钉截铁地摇头。　　赵佑佑如遭雷击，一声不响地回了房。　　　　赵虎原本还想劝女儿要不要改考虑考虑余元青呢，结果女儿这就走了，他心烦意乱了一阵，就把余元青的事告诉了赵秦氏。　　赵秦氏想了想，说道：“暂时别把元青的事跟佑佑说了。”　　　　“为什么？”　　别看赵虎方才还在扶风巷嫌弃地“哼”了余元青，但他心底也清楚，不论门第、才干还是相貌，余元青配他女儿绰绰有余了，错过这个村，可就没下个店了。　　赵秦氏瞟了粗枝大叶的丈夫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现在告诉她这个，难保佑佑不会以为郑兄弟是因为元青才拒绝她的。本来她今日受了打击，我再多劝劝大约就能劝好，可要是这事激起了她的反逆心，那就不好了。”　　　　赵虎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　　　　第二日是郑叡休沐，霍成双自然不会白白错过。　　上半晌，她就跟老神医打了声招呼，然后大摇大摆地丢下了抓药的活计，从回春堂出来了，气得还要自己动手抓药的老神医扬言要扣她的工钱。　　她今日只提着两盘糕点，午饭她打算蹭在扶风巷跟郑叡一起吃。　　　　郑叡这日难得有些闲情逸致，正在书房里练字。　　霍成双如今来这里就如同回自己家，径自进门便走到他身旁，看着他挥毫，宣纸上的字龙飞凤舞。　　　　她看了一会儿，便发现他写的是《六韬》，字体却是狂乱而优美的草书。　　霍成双默默地叹气，果真是个武将，连练字都捡兵书来默写。　　　　霍成双没有打扰他，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赶她的意思，便狡黠一笑，又悄悄地往砚台处靠近，执起磨条来轻轻研墨。　　她神色却一直分了一些在郑叡身上，想看看他什么反应。　　只见到郑叡笔尖一顿……虽只有一瞬间，但这一瞬间的停顿，他笔下的墨迹就晕染开来。　　　　这一张，算是写废了。　　　　郑叡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状似“专心致志”在研墨的霍成双，轻叹一声，几不可闻。最终，他默默抽掉了废纸，重新取了一张宣纸。　　霍成双心里欢呼一声，手上更加勤奋。　　红袖添香，别有意趣的呀。　　　　等郑叡写完一张，霍成双才插话道：“这是章草，看着阿叡你的笔法，你最开始是照着张伯英的字练的吧？刚巧，我伯父也喜欢他的字，不过，他练出来的字可没你好。”　　郑叡不由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他幼时确实喜欢照着张伯英的字帖练字，但经过了自己长年的雕琢，他的字早已同张伯英有了很大区别，没想到却被她一眼看穿了。　　　　既有这份见地，可见她从前在书法上下的功夫也不少。　　“成姑娘惯写什么字？”　　　　霍成双就等着接他的话呢，欢快地道：“从小，我伯父就叫我练晋卫夫人的字，他说女孩子家，只要对外有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就不会再有人怀疑我的才学。剩下的，我想练什么字就练什么字，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她说话间就皱起了鼻子，“至于诗词歌赋什么的，古今中外才华横溢的人往往都经历过生死困苦，像我这么天生享福的人，想作出好诗，那也是强说愁罢了，还不如重新去投胎来得快呢。”　　　　郑叡听罢，由衷道：“令伯父是位智者。”　　霍成双摇头晃脑，“我伯父是聪明。可他有一句话说错了，我这天生享福的命格可已经被破了，等过几个月我回了襄京城，到时再好好琢磨琢磨，一定能作出好诗来！”　　　　郑叡想起她的遭遇，又听她说要回京，不由滞住了。　　　　霍成双却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她还在接着显摆自己呢。　　“其实我不大喜欢簪花小楷，我喜欢蔡邕所创的飞白书。张怀瓘都说飞白书‘妙有绝伦，动合神功’呢。可惜写这字对腕力要求太高，我如今腕力不如从前，不然还可以露一手给你瞧瞧。”　　　　“为何喜欢飞白书？”郑叡叫自己不去想她回京之事，专注在眼前上。　　霍成双微微低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　　　　郑叡笑着摇头，表示绝不取笑她。　　“飞白书也是草篆啊。我就是觉得，隶书的话，认字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写的是什么，但篆书的话，难度却大多了。我本来是想学学篆书的，偶尔与那些名门贵女们聚会时可以显摆显摆，省得她们整天暗嘲我不如她们知书达理。可篆书实在太难了，我也不想为争一口气就那么为难自己。后来啊，我发现飞白书作为从篆书到隶书的过渡，既可以提高我的格调，却又比篆书好学多了。于是，我便改练了这个，练得时间长了倒也练出了兴趣来。”　　　　她兴高采烈说着，一抬头却发现书房门口多了一道身影。　　却是脸色蜡黄的赵佑佑，正看着她和郑叡两个人，露出了一个勉强到极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