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三日是郭太妃的寿辰。    这日早晨才下了一场细雨,天尚阴着,繁华京城萦绕在雾气蒙蒙之中。辰时方过,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澹府上的女公子杨瑾便早早起身,栉沐更衣,预备乘车前往畅春园,为郭太妃贺寿。    郭太妃原本是先帝的贤妃,素来同太后交好,她的寿辰是每年都要办的。而膝下育有两个公主的郭太妃又喜欢小女孩儿,所以她每年的寿辰都会请京中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们前来,欢欢喜喜地陪她戏耍、吃寿宴。    今年,初到京城不过月余的杨瑾也在被邀请之列。    说来甚是吉利,杨府的马车方才从府内驶出,一轮红彤彤的圆日便拨云散雾地从乌云后头露出脸来,日光照在道路两旁犹滴着水的柳树上,更显柳树枝条柔软、新叶鲜嫩,映得这东风料峭的凛冽春日都和煦起来。    杨瑾嫌车内气闷,半推开了车窗,将车帘掀了一道缝儿,去看那路上往来的行人。自幼就跟在杨瑾身边伺候的侍女安歌向来是个不安定的,这会儿心里惦记着事,便一股脑儿地同杨瑾抱怨起来:“小姐,您怎么都不生气?那顾侯府上的四小姐摆明儿就是要和您过不去,开个寿宴请遍了全城的千金,就是不请您去!咱们家老爷确是初到京城不久,咱们杨家也比不上他们开国功勋世家,但是怎么说老爷也是个从一品的官儿,还能攀不上他们顾家?她可是连礼部张侍郎的千金都请了的,凭什么不请您?!”  礼部侍郎也就个正三品的官,比咱们家老爷还低上了两级呢!    听到安歌这般抱怨,杨瑾头也未回,只望着窗外,淡然道:“爹爹一起复,头一个参的就是远在疆北作战的定远侯府世子爷,顾四姑娘作为定远侯世子的嫡长女,不爱理会我,也是人之常情。我若是因此事不高兴了,反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杨瑾一番话说得有理,安歌却还是不服:“她不请小姐您参加她的寿宴,我还能解释是咱们初来乍到她没得消息所以没给小姐您准备请帖……可是小姐您才到京城没两日就给定远侯府递去拜帖,想同他们府上的顾四小姐结交了呀!她可好,直接称病回绝了!”    安歌说起的这事倒是把杨瑾给提醒了。凝眉寻思片刻,杨瑾回首问安歌道:“昨儿我叫你给顾侯府送去的探病帖子,你可命人递出去了?顾侯府那边什么消息?”    “小姐!”安歌气得要背过去,“那个顾四小姐有什么好的!您这么上赶着的要同她攀交情?!咱们府上那么多其他家小姐投来的请帖,哪一个不是大家闺秀名门千金的?!您怎的就掉她顾家的眼洞里去了,眼中就这一个顾四小姐?!难不成您没听说过这顾四小姐在京中的风评?没一句好话的,全说她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这样的人,您何苦在她身上费劲儿呢!”    安歌越是气,杨瑾就越是云淡风轻:“我心中自有计较,安歌你不必多言。”    这事安歌已经提过不止一次了,眼下又落了这般结果,兀自生起闷气来。但安歌到底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才气了杨瑾一会儿,又忍不住说起话里:“小姐,您非要同这顾筠交好也就罢了,但那荣亲王府的淮阳郡郡主邀你去她府上赏花,你怎地称病推却了?!她父亲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叔父,真真的皇亲国戚,您为何不肯同她好?!我听闻那小郡主同顾四小姐素来交恶,难不成您是因为顾四小姐才不愿意去赴小郡主的邀约?!这下好了!您没同顾四小姐见上面便罢,还开罪了荣亲王府上的小郡主,小姐你……”    安歌说到此处,杨瑾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来,直接将她余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安歌,你的话太多了。”  杨瑾冷言道。    服侍杨瑾多年,安歌知道自家的主子虽然平日里待下人甚是和善,但若真生气起来也定是不饶人的,便讷讷地禁了声。    一向习惯了安歌的聒噪,此刻她不说话了,杨瑾又觉得这马车里太安静了。    但好在杨家在京城里新购置的宅子同皇宫近。不多时,杨府的马车便到了畅春园西门外。    郭太妃膝下无子,先帝驾崩后便陪同太后住到了畅春园,是以她的寿宴是在畅春园办的。    安歌不够资格出入畅春园,驱车将杨瑾送到畅春园西门后,她便同杨家的其他奴仆守在园外,等杨瑾给郭太妃贺完寿出来再接她回府。    杨瑾递了牌子,在小宫女的引领下,往畅春园鸢飞鱼跃亭行去。    头一回出入皇宫禁地,杨瑾提了一万个小心,紧跟着给她领路的小宫女,目光只盯着她不放,沿途的亭台楼阁、假山曲水,正眼都不瞧上一下,只怕是出了岔子。    可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跟着那小宫女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杨瑾觉察到了不对劲。    鸢飞鱼跃亭听着就当是个建在花园里的亭子,怎么她眼下这路是越走越宽阔,越走越往中线来了?    “姑娘,且等等。”  杨瑾叫了那小宫女一句,却不想她不回头应自己一声便罢,突然脚下生风,提起裙摆跑将起来!    杨瑾只一怔,紧接着便不假思索地追赶上去。    不敢在宫中喧哗,杨瑾只压低了声音叫那跑得飞快的小宫女:“你还不站住!西门上可是许多人看到了是你领我进来的,要是误了事,你也落不着好!”    对于杨瑾的警告,小宫女充耳不闻。杨瑾只见她一扭身,拐了个弯矮进了一个胡同,人影再一晃,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杨瑾脚下一磕绊,站定了。    虽然追那小宫女追了一身的汗,但是杨瑾此刻只觉得有一盆冰冷雪水倾头劈下,浇得她透骨的冰寒。    站在空旷的胡同当中,杨瑾顿觉一阵心凉。    眼下这是什么情况?!她杨瑾初来乍到,想来并未同任何人结仇,怎么今日竟然在宫中招了算计?!  若是没有那顿跑,兴许她还能记着来时的路走回西门去。可为了不跟丢,她追了那小宫女一路,真真是把路给搞混了。    纵然心凉,但是杨瑾也知道这会儿她慌不得。误了郭太妃的寿宴时辰,罚了就罚了,就怕那恶意设计她的人还有后招等着,吃了闷亏可就得不偿失了!    寻思着,杨瑾咬咬牙,抬头看了看日头,寻了方向。她是从西门进来的,可见那鸢飞鱼跃亭当是在畅春园的西边,她只往西行去便是,碰到了宫女太监就问一问路,只盼一路顺利,不要再出什么差池了。    做了决定,杨瑾当机立断,沿着来时的路出了这胡同,往西行去。    可老天偏是像要和杨瑾作对一般,她越往西,这景致就越发地不对劲。方才那走丢了小宫女的胡同外边还有好几颗三四人都合抱不来的老榕树,这会儿满眼都是青石地砖,道路之通畅,都够两辆马车并行而过了。    杨瑾再一次站住了脚。    莫非……这往西,是不对的么?!    可时间在流逝,眼下的情况由不得杨瑾犹豫。    往前是不对的,但是回头却见不到半个人,险中求胜,不若错到底,到前边寻到人问到路,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了罢!    杨瑾想着,步履不停,继续往西。    好在这一会儿苍天垂怜,真让她看到了人。    还不止一个。    那是三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左右并无随从跟着,三人皆是一脸凝重,一边走着一边交谈着。    见着了人,杨瑾紧绷着的心弦方稍稍松了一松,可再细看一下,那颗心却又忍不住要悸动一番。    这三位公子皆是芝兰玉树的品貌,尤其是当中身着大红四合如意云纹蟒服那人,眉若刀裁、目如星落,气质似谦和又似威仪、似沉润又似冷峻,让博览群书学识算是渊博的杨瑾都无法用言语切确形容出他这个人来。    霞姿月韵、鸿轩凤翥、沅芷澧兰……用尽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都不足以道出他身上风采之万一。    只心动了稍刻,杨瑾不敢有延,忙将自己的目光从那男子身上一收,然后快步上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垂首道:“三位公子原谅则个。家父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澹,女弟杨瑾,受郭太妃之命,入宫为太妃贺寿,却不想走丢了路。还望三位公子指点一二,告知女弟郭太妃设宴之鸢飞鱼跃亭所在何处。”    面前突然拦出来一位陌生的少女,惹得三位公子皆是愣住。    更何况这少女还生得极美,一张漂亮的鹅蛋脸,两道远山也似的眉毛,一双雾气蒙蒙的眼,小巧的鼻子娇艳的唇,体量纤长,细腰盈盈不堪一握,风华不输京中任意一位大家闺秀。而她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尤其让人印象深刻,长长的睫毛随着鼻息微微颤动着,就像停歇在露珠上的蝴蝶的翅膀,只轻轻一扇,那阵唤做婉约的清风,便扇到了旁人的心坎里去了。    片刻后,三人当中最为俊秀那人方开口答道:“鸢飞鱼跃亭在畅春园的西南方向,姑娘沿着这十字街道往南直走,一直走过两道路口,再往西……”    在该男子说明去路之时,杨瑾安安静静地,将他的话默默地记在了心中。    那男子耐心地说完了去往鸢飞鱼跃亭的走法,又体贴地问了一句:“姑娘可记明白了?是否需要孤再重复一遍?”    听到男子此话,杨瑾娥眉隐约一颤,先道了一句谢,然后将男子方才所说又叙述了一遍,末了,反问他:“殿下方才所说可是这般?”    听着杨瑾将自己一番话丝毫不差地复述出来,男子眼中有讶异神色闪过,但仍是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姑娘所言,一字不差。”    问到了路,杨瑾便不再拖延。    落落大方地对着那男子又行了大礼,杨瑾拜道:“女弟告退。”    说完,杨瑾起身,看也未看那三人一眼,折身往南去了。杨瑾步履急速却不失轻盈,行走间,裙带飘动,隐隐有林下之风。    目送着杨瑾的倩影消失在长路尽头,左侧那身着鸦翎青袄的男子突然笑了一声,对着当中那人道:“殿下,您这算不算是棋逢对手了?!这名唤做杨瑾的女子只听了一遍,便能将您那番裹脚布也似的话背得是一模一样,这般强的记忆力,怕是殿下您自己都做不到罢?”    此人说完,右侧那身着浅五色暗绣飞鱼服的男子便伸过手来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既白你是胆儿肥了吧?竟然敢挑衅殿下?!”    “顾承宣你又打我!你以为你身子不好我就不敢还手了是吗?!”  沈既白佯作发怒,伸手就抓住了顾承宣,作势要打。    对于自己这两个表弟之间的玩闹,许晟向来是懒得理会的。    他只在回味方才杨瑾同他说话时用到的那个自称——女弟。    不是奴家,不是小女子,也不是民女。而是女弟。不愿泯于众人,亦不甘于男女之间地位的不平等,带着三分的矜持和七分的骄傲,自称为女弟。    可再想想她父亲杨澹那番风骨,养出这样一个女儿倒也不奇怪了。    ————    按照那陌生男子所指的路,杨瑾没一会儿就来到了有鸟语花香亭台楼阁的所在。    她那颗悬了好半天的心,方落了一落。    大周朝男女大防不如前朝那般严苛,当今皇后入主中宮后,更是在民间推行女子教育,大周朝的女人们身上的束缚少了很多,方才她那般贸然去寻陌生男子问路,倒也算不上是过错,只能勉强算个失礼。    待杨瑾赶到鸢飞鱼跃亭时,寿宴已经开始了。    太监禀报过后,杨瑾入席而来。    杨御史是大周朝出了名的才貌俱佳,年轻时候便风流倾倒众生,后又娶了江南艳名远播的名门世家王家之嫡女王宓,是以杨瑾一进来,席上众人便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杯盏,去看她的容貌。  只见她身着石榴红底子织金花卉纹样缎面披风,浅粉色的偏襟立领袄子并鱼鳞细褶裙,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真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清丽动人。    纵是阅人无数,在场之名门闺秀们也都不得不承认这杨瑾生得实在漂亮,而且是没有攻击性的漂亮,让她们这个同样生为女子的人一点儿也不嫉妒,只想同她亲近。    在杨瑾进来之时,席上有个衣着华美的少女便阴阳怪气地说起她来:“哎呀杨姑娘,莫不是你头一回儿来到咱们京城这么繁华的地方、头一回儿见到皇宫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吓得挪不动脚了,所以才这老半天才来得到宴席上?”    说话之人,正是荣亲王府府上的淮阳郡郡主,许玫。    杨瑾不去理会许玫的冷嘲热讽,款款走到宴席中央,对着太后和郭太妃盈盈拜倒:“臣女杨瑾,拜见太后,拜见太妃。”    杨瑾迟到,太后多少是不高兴的,所以这会儿也没让她马上起来,只冷冷地发问:“怎么这会儿才到?”    杨瑾俯首贴地,回答:“回太后的话,臣女巳时一刻便到了畅春园西门。兴许是领臣女进宫的那位宫女怕臣女没见过皇宫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特地带臣女在畅春园内绕了一圈,这才误了太妃寿宴开宴的时辰。”    杨瑾说到这儿,太后的目光便轻飘飘地往许玫那边飘了去,只看得许玫一阵后背发凉。    收回落在许玫身上的目光,太后又看向跪在自己跟前的杨瑾,她还在朗朗地说着话。    “事虽如此,然臣女迟到已成事实,恳请太后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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