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里

孟彧走后，有护士进来给她拔了针。　　　　冰冷的针尖脱离血管的微微钝感，把子馨从荒诞拉回现实。　　　　望着自己微红的手背，想起来今天早上出门前，卡啦才亲密地拉着她的手叮嘱她出门一定要万事当心。　　到夜晚，她却已经化作夜空上的一颗星。　　　　回忆间又忍不住哭泣，两行泪止不住地淌下，卡啦那么饱满蓬勃的生命，竟可以说逝去就逝去。　　　　有护士带着洗好的干洗衣服进来。　　　　“女士？女士？”　　护士叫了两声，坐在床边哭泣的子馨才反应过来，缓缓扬起头。　　　　“您的衣服已经清洗烘干了。”　　　　“好的，谢谢您。”子馨用葡语道了声谢，从护士手中接过衣服。　　　　“这衣服……”子馨吸吸鼻子，翻了翻手中被洗得雪白的长裙，“洗得好干净。”　　　　白天在炼油厂沾上的油渍和火灾现场沾上的灰尘都去无踪影。　　　　“啊，是那位守在你床边的先生吩咐一定要完全洗干净，用了些医用酒精，洗了四五遍，才终于洗干净呢！”　　　　“是这样啊……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哦，上帝保佑你，可怜的姑娘请别哭了。”护士惋惜地看着子馨脸上的泪痕。　　　　“谢谢你，我没事。”　　　　子馨看了眼病床床单上的医院名字，却并不是莫格拉斯社区医院，而是雷各里市中心的一家私立医院。　　　　黑皮肤红棕头发的护士转了转大大的眼睛，又想起什么，“对了，那位先生还让我告诉你，和你一起转院过来的那两位烧伤病人在九楼VIP病房。”　　　　“他们情况还好吗？”子馨急着问。　　　　“下午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状态还有点不稳定。那么小的孩子烧成这样真是可怜……”　　护士又叮嘱了几句，才出了房门。　　　　子馨没空多思虑一刻钟前应下的荒谬的交换，抹了抹眼泪，强撑着疲惫虚弱的身体，起来穿好衣裙后准备去看望林爱和林致。　　　　刚打开病房的门，外面站着个男人。　　　　“方小姐好。”男人恭敬地弯了弯腰。　　　　他说的也是中文，子馨有些茫然地看他，却丝毫不感意外，她甚至觉得，今天就算发生比眼下这一切再荒谬的事情，她都可以接受面对。　　　　“你好。”她也欠了欠身。　　　　“我叫狄人。”男人说话语气刚正，字正腔圆。　　　　子馨张了张嘴。　　　　……　　　　好危险的名字。　　　　“方小姐要去哪里？”狄人瞥了一眼脸上还沾着泪痕的方子馨。　　　　“我想上一趟九楼，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彧少吩咐我务必伴随保护您。”口吻恭敬却不容置疑。　　　　子馨沉默。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电梯，电梯抵达八层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门开，外面一对母子往电梯里看了狄人一眼之后，犹犹豫豫地没有上来。　　　　电梯门又关上，子馨看了一眼旁边的男人，身材高大魁梧，表情严肃凶煞……实在很难想象他是那个漂亮妖冶的男人的手下。　　　　-　　　　九楼病房内。　　　　佩德罗守在两个孩子的病床前，双手捂着脸，宽大的肩膀好像一瞬间坍塌。　　　　子馨走过去他身旁，拍拍他的肩，“佩德罗叔叔……”　　　　佩德罗转过头看她，眼睛里满是通红的血丝。　　　　两个孩子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针管，身上全被包扎上了白色的纱布，纱布上渗出些黄色的液体，头顶上输液瓶在白炽灯下安静地输出。　　　　病房很大，大得即使放了两张病床也还是很空旷冰冷。　　　　“子馨……很抱歉让你经历这些。”佩德罗用沙哑的声音说到。　　　　“您千万别这么说。”子馨嗓音轻柔，“我会陪着他们康复的。”　　　　“医生说，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佩德罗说。　　　　子馨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着要掉下来的眼泪，“会好的，他们那么活泼聪明，生命力一定很顽强。”　　　　“但愿吧。”　　　　“下午……为什么会转院来这里？”子馨试探着问。　　　　“来了个华人的基金会，说他们有个专门资助烧伤儿童的基金，社区医院那边的医生也建议尽快转到市区的医院，当时我也糊涂混乱得很……”　　　　佩德罗想起了去世的妻子，哽咽着说不下去。　　　　子馨想留下来守夜，被佩德罗用疲惫的嗓音拒绝。　　“子馨，叔叔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的语气无力又无奈，甚至带着一些焦躁，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男人却依然要强打起精神来挽救自己的孩子。　　　　子馨退了出去，被狄人送回了自己的病房。　　　　“我不是病人，可以不用住病房的，我可以回学校。”子馨试图和狄人沟通。　　“很抱歉，方小姐，徐医生说您今晚必须留在医院。”狄人的表情板得像个机器人。　　　　“徐医生是谁？”子馨疑惑。　　　　“是我。”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　　　　敞开的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探头进来敲了敲，一个穿着白大褂风度翩翩的男人笑着走了进来。　　　　徐以清走到子馨面前，对狄人使了个眼色，“你到外面候着吧。”　　　　子馨抿了抿唇，希望这是今天她需要打交道的最后一个陌生人了。　　　　徐以清一手拿着个病历本，一手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仿佛听见了方子馨的心声，笑得清风朗月，绅士地伸手示意了旁边的椅子。　　　　“方小姐今天很累了吧，请坐。”　　　　子馨坐了下来，“你是徐医生？”　　　　徐以清倚靠在旁边的矮柜旁，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叉着，双臂抱在胸前，笑得很暖，“是，我叫徐以清，中国人，你的主治医生。”　　　　他染着栗棕色的发，烫着微蓬松的刘海，像韩剧里的长腿美男，文雅中带着潇洒。　　　　“徐医生，我今天只是受了点惊吓而已，不需要住院。”子馨低着眉，咬咬唇。　　　　她的发丝很细，轻飘飘的，也许是来不及打理，鬓角和发尾有些许凌乱，纤细的颈脖线条柔软地低垂弯曲着，眼眶红肿了一圈，整个人柔和得不可思议。　　　　温柔似水的模样仿佛能融进窗外的淡蓝月色里。　　　　徐以清在巴西呆得久了，每天见多了大胸大屁股的惹火女郎，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见过方子馨这样古典温柔，让人稍稍看一眼就心头平静的中国女人。　　　　听说还是个刚经历了一死二伤的火灾现场的可怜姑娘。　　　　更神奇的是，这姑娘居然是被孟彧打昏了掳过来的。　　天下之大可真是无奇不有。　　　　“很遗憾，”徐以清看着她说，“方小姐，我不能放你走。况且你的身体和心理情况的确需要良好的休息，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一晚吧。”　　　　“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护士安排，或者直接叫外面那个大块头也可以，我们院好歹也顶着个贵族医院的名头，方小姐对饮食有什么特殊需求，尽管提就是了。”　　　　“反正都记在孟彧的账上。”　　　　徐以清说完颇为自我认同地点点头，甚至在盘算着要不要主动给她把医院的身体检查项目都做一遍再算个天价医疗费用好好地坑孟彧一笔。　　　　毕竟这样的机会可能要再等个百八千年才等得到了。　　　　子馨只好点点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徐医生知道孟先生什么时候会来吗？。”　　　　徐医生长得十分俊秀，给人的感觉很温暖，而不像那位孟先生，长得俊美异常，却让人倍感危险。　　　　徐以清一愣，扶了扶眼镜，挑眉。　　　　听这小姑娘的称呼，这两人不熟啊？　　　　孟彧这还真是土匪劫道诱拐来的良家闺女？　　　　徐以清摇了摇头，“不清楚，你就先安心住着吧。”　　　　才说完，便看见子馨失落地垂下了肩膀。徐以清居然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罪恶感，感觉自己像是掳拐妇女儿童的帮凶。　　　　“咳，”虚掩着咳了一声，“那个，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有事按铃就行。”　　　　徐医生走之后，子馨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洗了个澡，便躺上了床。　　　　身心俱疲，眼泪干涸。　　　　眼睛涩涩的，缓缓地闭上都带着刺痛。　　　　悲伤、疲惫之后是巨大暗黑的思绪空洞，一瞬之间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包括今天的那场大火，以及轰鸣的炼油间里那个男人狭长魅惑的眼。　　　　都不存在了。　　　　大概今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她还住在佩德罗家的三层小洋楼的客房里，卡啦大声叫唤两个小孩起床，佩德罗叔叔匆匆地出门上班，到了夜晚一起其乐融融地围着电视看脱口秀……　　　　月亮没能将白日的热带热气散尽。　　　　凌晨时分，房间的门被推开，入侵的男人踩着微不可闻的脚步，一步一步靠近床边，站定。　　　　他的身影蛰伏在无边的黑暗里，与夜晚融为一体。　　　　女人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清秀的眉蹙起，手紧紧地攥着床单，睡梦里大概并不平静。　　　　夜光透过窗，冷冷清清地落在床边，寂静无声。　　　　孟彧用眼神勾画着方子馨柔和得没有一丝攻击性的面目轮廓。　　　　良久，他俯身，伸出拇指抚平了她眉间的褶皱，手指顺着侧脸游移下来，把她脸侧的发丝挽到了耳后。　　　　“欢迎来到巴西。”　　　　薄唇启合，几个字无声消失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