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从安醇的呕吐开始的。
郭力和杨涛商量着一人守前半夜,一人守后半夜。凌晨两点的时候两人换班,郭力刚把杨涛叫起来,忽然听到墙角传来一声又轻又长的啜泣声,转过头去一看,只见安醇双眼紧闭,被捆住的手正拼命抓住桌子腿,一边哭一边吐。不光是喝的汤和水,连完全没消化的肉也吐出来了,稀稀拉拉地吐了一身。
郭力骂了一句,大步朝着安醇走过去,把他拎起来丢到堂屋了事,然后照旧和杨涛换了班,闷头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早上最先醒过来的是王原。
清晨刺目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得他眼睛不舒服。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到高朋来似乎还在睡觉,便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去看看安醇的情况。
外间屋开着门,屋里光线明亮,刺得人眼前闪过片片黑圈。郭母迎面从东边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稀粥,看到王原的刹那,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解释道:“我我自己吃的。”
王原不明所以地扫了她一眼,忽然扭头往西边屋里看去,墙角没看到安醇,再扫视堂屋也没找到人。他心里一紧,刚想喊人,忽然看到杨涛站在门外,面朝院子。院子里的桃树旁放着一张桌子,一个小孩和另一个人坐在桌前,看那人的背影像是安醇。
王原不满地责备道:“你怎么把他放出去了,万一跑了”
杨涛听到声音立刻回头,脸上满是焦躁和不安的神色。王原狐疑地住了嘴,走出门往树下坐着的那人看去。他的眼神好半天都没有再变化,杨涛看他也跟自己一样,便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我眯了一会儿,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人,吐了血,他那样子,我怕再绑他会出事,就先松开了,反正他也跑不了。”
王原顺着杨涛指的方向往堂屋的角落看去,只见那里的地上落着血迹,像是小滩血泊。
王原心里咯噔一下,声线显而易见地发颤了,说:“把老师叫起来,快!老师,老师!”
他边喊着边自己跑去叫高朋来。
“你是谁?”
郭甜趴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铅笔乱写乱画,时不时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看坐在桌前的安醇。
奶奶说不要跟这些人说话,也不要告诉别人有人来家里了。可是在看到安醇一直盯着她桌子上的毛笔和颜料时,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同时理直气壮地把东西往自己这边扒拉了一下,明显不想和安醇分享。
安醇轻轻地咳嗽两声,想笑一笑表达善意,但是脸上的肌肉就像是使不上力气似的,最后只能靠眼睛表示自己笑了。
“安醇。”他小声地说着。
“鹌鹑?是地里跑的笨鸟吗?叫得可难听了!”
郭甜童言无忌,噼里啪啦地数了一通鹌鹑的恶习。安醇眼神微露诧异,继而动作很轻地摇摇头:“不是,安是安全的安,醇是醇香醉人的意思,就像酒。”
“你名字真奇怪,你怎么不叫安酒?”
“你叫什么?”
“我叫郭甜,就是很甜。”郭甜说完才想起奶奶的嘱咐,立刻捂住了嘴,手上的颜料沾到脏兮兮的小脸上,像个花脸猫似的。
安醇努力地笑得更明显了一点,用视线指指桌上的颜料,说:“脸脏了。你,会画画吗?”
“我会!有人教我们!”郭甜献宝似的把颜料盒铺开,里面的颜料已经半干了,毛笔头几乎秃了。但是郭甜画的很起劲,一边往纸上画圈当太阳,一边兴冲冲地炫耀道:“老师夸我画的好,送我很多东西。我厉害吧!”
安醇看着她三下两下涂出来的绿色大山和ns太阳,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画的不好吗?老师说我画的好!”郭甜着急了,举着画非要给安醇看。
作为一个生下来就会画画的选手,郭甜这点被写生的画家善意夸赞过的水平自然入不得安醇的眼了。要知道安醇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能画出完整的山水图了。
但是安醇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不太忍心说她画的还不如直接往纸上泼颜料好看,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我也会画画。”
“你也会?画的比我好看吗?”郭甜不由地凑近安醇,看到他手腕的淤青和前襟上残留的血迹和汤汁,皱了皱眉头。
安醇现在的样子和写生的画家太不一样了。他们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脸颊红润,神采奕奕,行动有力,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和各种笔、颜料,往田间地头一蹲就开始画,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画的。
安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最后决定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他拿起笔和纸,慢吞吞地画了郭甜的五官,还没来得及把她的两条小辫子画上,这个山里长大的妞儿就倒戈了。
她忘记了那些来山里采风的人长什么样,以后只要一提起画家,她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安醇邋遢又憔悴的样子,总觉得那些满脸死气,已经被死神抓住脖子的人具有神秘的力量,捏着一截跟手指头一样长的铅笔就能画出很好的肖像图来。
小丫头抢过半成品的画左看右看,眼中放光,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最后兴奋地抱住安醇的胳膊摇来摇去,像个小狗似的央求道:“教教我吧,教教我,我也想画出这样的画。”
安醇被她摇得头更晕了,胸口隐隐又有想吐的感觉。他干呕了一声,郭甜马上放开了他,关心地问道:“你吃坏肚子了吗?奶奶说你吐了。肚子疼吗?”
安醇摇摇头,小声说:“已经不疼了。”
郭甜还想再问,安醇又拿起了笔,轻轻地说:“画人挺简单的,先认真观察你要画的人,看清她脸上每一个细节,然后画到纸上。”
说完安醇刷刷几笔,画了夏燃的脸。郭甜慌忙拿起笔跟着画,最后画出来一个四不像。
看到郭甜马上要哭了,安醇又抽了一张纸,这次画了一张简单一点的,画了安德。
安德的脸太好画了,一来是安醇非常熟悉他,二来是安德的面相深刻,表情也不多,只要画他板着脸的样子就会有七分神似了。
他不像夏燃,留给安醇最多的印象都是在笑。可无论笑多一点,还是严肃的时候多一点,哥哥对他的爱都是一样的。
要是我死了,哥哥一定很难过。哎呀,还不如让他以为我被带到美国了。
安醇眼睫毛微微颤了颤,有些想哭,可是他已经流不出泪了,只是呼吸急促了些,恶心感更强烈了点,头也越来越晕。
突然他耳边传来了啜泣声,抬头一看,被“学霸”羞辱的郭甜小朋友已经被欺负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撕自己画的不如狗啃的画。
“别哭,”安醇朝她伸出手,“我都不哭了。”
安醇想了想,拿起笔又画了一株梅树,画上三四朵梅花让郭甜涂色。
这个活郭甜干得来,涂完第一朵以后她就嘿嘿地笑起来了,又恢复了天真无邪的样子,鼻涕过了江也不知道擦,嘻嘻哈哈地对安醇说:“你不像傻鸟鹌鹑,你就像,像高粱,又高又细,我叫你大高粱吧。”
安醇笑而不语,郭甜自顾自又接着说:“奶奶说,等我画出好看的画,也能像别人一样离开大山,去外面看看。你是从外面来的吗?外面是什么样的?那里也到处都是绿的吗?我爸爸说城市里也不好,可是他待在城市里不回来。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怎么不理我了?”
安醇干巴巴地解释说我有点累,郭甜不理解他怎么会累成这样,她想让安醇跟她玩,便使劲晃他。摇了几下后,她看到安醇的眼睛都快闭上了,便索然无味地放过他,拿起笔又涂了一朵梅花后,就兴趣缺失了。
她开始东张西望,看到奶奶端着一碗什么东西站在门口时,想都没想就扔下笔跑了过去。
安醇没有精力再回头看她,低头看着桌上涂了一半的梅花,稍稍提了一口气,捡起她扔下的笔,替她把没有涂完的花瓣着上色,动作越来越慢。
他昨天把自己吐醒以后就没再睡着,中间意识断片了,再醒来的时候有人蘸着他吐的血写了几个字“你,废物”。
他意识到安可能醒了过来,但是安除了写字以外好像什么都没做。可事情似乎又在哪里发生了变化,他觉得手脚不再发麻僵硬了,肚子也不是很疼,除了头晕外,其他的都可以忍受。
安醇开心起来,趁着天还没亮,自己身体好了些,便抓紧时间想了一会儿和夏燃在一起的事,哥哥和胡清波的事,想起他当初怎么跑出去捣乱。
夜渐落,星暗淡,别人的梦快要醒了,他却开始做梦了。
他无拘无束地徜徉在自己内心世界里,这里不再有大手和巨浪,他用来掩藏自己的黑暗森林也不见了,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海的上空是昨天他看到的星空,璀璨夺目,浩瀚无边。
数不清的星子从天上往下掉,像是萤火虫一样熄灭在海里。他站在海面上,伸手想要触及一颗星子,忽然觉得眼前光芒大盛,有个人从光里走出来了。
是夏燃。
夏燃穿二道杠的黑色背心,花短裤,拖着人字拖,嘴里还叼着烟。看到安醇的时候她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赶忙把烟扔到海里,然后扬起头笑呵呵地看着他。
夏燃真好啊。
安醇伸出手摸摸她的脸,她眼中亮晶晶的,身体似乎在发着光,或者是海面在反射光,总之安醇视野里非常亮。
应该是夏燃在发光吧。从第一次看到她开始,就觉得她不一样。她看起来那么有力,她的胳膊很强壮,能轻而易举把我抱起来。腿也很有力,可以背着我走很远。她骑电动车的姿势很好看,跑起来就像一阵风。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我总是能很容易找到她。
真舍不得夏燃,她现在应该还好吧,那我可满足了。请好好活着,替我看看美好的一切。我不会忘记你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高朋来站在院子中央,看到树下那张小方桌前面的人时,他难以置信地屏住呼吸,甚至闭了闭眼睛,希望自己看到的是错觉。他又往回看了一眼堂屋的墙角,拧着眉头重新看向安醇。
安醇坐在木头矮凳上,又细又长的手指正捏着一只又细又长的毛笔,正在往纸上画什么东西。
他的头微微低着,阳光透过枝叶仍然繁茂的树干落在他发顶上,发旋处亮的发白,而其他地方也在发白柔软乌黑的发丝中,密密麻麻地掺杂着大片的白发。
前几天高朋来就觉得安醇有哪里不对劲了,但是因为逃亡没空理会,昨天偶尔一瞥也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今天安醇坐在了阳光底下,他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急赤白脸地显露出来,无所遁形地陈列在施暴者面前。
可他的神态却很安详,涂完那几朵花以后,不用勾线直接用颜料蘸出朵朵红梅。
高朋来心中一恸,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安醇的手,毛笔咕噜噜掉在桌上,滚到地上。
“安醇?你怎么了?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过你你的手?”
安醇的手腕凉得都可以拿来冰镇西瓜了,他没有花费力气再去挣脱,只是直直地看向高朋来,眼中并没有厌恶和痛苦,而是出奇地平静。
“别这么看着我!你的头发怎么回事?为什么白了?你昨天做了什么?”高朋来激动地唾沫星子都喷到安醇脸上了,安醇眨眨眼睛,神情有一刹那的空白,然后疑惑地问:“我头发,白了?”
高朋来又急又怒,咬着牙点点头,刚要再警告他别耍花招,安醇那种平静的神色忽然像是清晨的雾一般散开了。
就如同比干被买菜的妇人点破了无心必死的真相,安醇今天凌晨借来的气力被高朋来的话无情戳穿,手一下子软了下去,再也提不起笔了。
他突然明白,他不是好了,他可能快死了。
怪不得不疼了呢。可是即使疼,他也想活下去啊,活到无法再活下去为止。
安醇往后一仰,高朋来赶忙伸手去接,好歹没让安醇摔到地上。
“老师怎么办,是不是又得送他去医院了?我们不能再”
“闭嘴!”高朋来急出了一身汗,看到安醇眼珠半天都不转一下,他愤怒地喊道:“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带走!”
安醇笑了,有气无力地躺在高朋来的手臂上,说:“我不怕你,我的病真得好了。如果死了,我的灵魂会回到他们身边,永远不分开。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坏人,有生肉那样恶心的东西,可是也有美好善良的人,美丽的花花草草,可爱的动物,爱我的家人。他们会发光,指引我找到回家的路。这次你挡不住他们的光了,我也不会把自己再,再藏起来。”
安醇眼睛渐渐闭上,高朋来额头青筋蹦起来了,大喊他的名字,突然之间安醇又把眼睛睁开了,只是这次眼底有一点阴狠的东西,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是那眼神绝对不含好意。
高朋来一怔,恍然明白这是安又出来了。
他下意识就想撒手,但是一想安醇就快死了,他又紧紧地搂住了安醇。
安没有再挠高朋来,他和安醇的精神状况终于在到达混乱的临界点前达到了统一,两人全都脆弱不堪,无法驱动身体去做任何一件费时费力的事了。
安赶忙用眼神表达仇恨,看到高朋来一伙人慌乱地拿着东西往外跑,他正要嘲讽他们,意识又被安醇抢走了。
高朋来抱着安醇往县里的医院跑的时候,安醇和安没有征兆地快速切换,可谁都占有不了太久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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